叶琼重回学堂的时候,已经是父亲和大伯父入狱后的第五天。从在书院门口下了马车起,叶瑾和叶琼一路上就收到了注目,或善意,或恶意。叶瑾将叶琼牢牢地护在身后,但无论怎样护着,叶瑾自己都要去第六级的学堂,便在叶琼的学堂门前与她分了手,道:“小妹,你小心些,我放学后就来接你。”
叶琼乖巧地点头,转身进了学堂。学堂内的所有人一瞬间全部将目光锁定在了叶琼身上,叶琼无视那些目光,提着书箱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何嫣嫣摸了摸自己的肩膀,目光怨毒。一堂课很快过去,叶琼正收拾着书箱,转身欲前去下节课的课堂时,就听到身后何嫣嫣叫住了她:“叶琼,你且站住!”
叶琼心想果然,转身时已换成了柔弱的模样:“嫣嫣,你寻我何事?”
何嫣嫣浅笑嫣然,说:“听说你一直很担心伯父的案件,你跟我来,我把从我父亲那里得到的消息与你说一说。”
叶琼目露向往:“好呀,我们去哪说?”
何嫣嫣笑得恶毒:“跟我来就知道了。”
何嫣嫣带着叶琼去的地方是文山书院的一间废弃的学堂,原名牡丹学舍,曾在九年前曾走过水,之后便被弃置并锁了起来。因时日已久,那门锁早就锈穿了心,只需稍稍用力,就能打开。叶琼皱着眉,跟着何嫣嫣走了进去,果然里面已经等了几个女学子,见叶琼进来,脸上划过一分轻蔑与跃跃欲试。叶琼装作后怕地后退了几步,满脸不可置信:“嫣嫣,你这是要做什么?”
何嫣嫣笑道:“做什么?欺负你啊。你说,那日岁中考,你是不是故意告诉我监考的夫子老眼昏花的?”
叶琼面上惊恐,心中却在哂笑。何嫣嫣大概是在为那封没有下落的信件来找自己麻烦吧。不过那封信件之事如此隐秘,她不敢拿在面上说,便找了之前自己教唆她岁中考作弊的借口。倒也不算愚笨。叶琼颤抖着说道:“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说着,叶琼抓住了何嫣嫣的衣袖,哭道:“嫣嫣,我做错什么你都可以朝我出气,只求你高兴!但求你帮帮我!”
何嫣嫣看叶琼哭得梨花带雨,心中十分得意。她伸手掐住叶琼的下巴,长长的指甲轻轻划过叶琼的脸颊,满意地看着叶琼眼里的惊恐:“好啊,你说,要我怎么帮你呢?”
叶琼哭着说道:“我爹爹和大伯父如今入了狱,我去看他们的时候他们还生了病。你是何尚书的女儿,他视你为掌上明珠,肯定听你的话,还请你帮我求求你父亲,照顾我爹爹和大伯父一二!”
叶琼口中的掌上明珠一词狠狠刺痛了何嫣嫣,她闻言粗鲁地甩开叶琼的下巴,情绪失控地喊道:“你放屁!叶家人在牢狱里吃好喝好,我父亲正愁没办法下手日日拿我出气,你还让我求我父亲?”
话一出口,何嫣嫣便自知失言,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叶琼心中冷笑。即使是前世的自己,也看出来何嫣嫣在何家并不受宠,任由她的父亲和哥哥打骂出气。前世何嫣嫣若不是后来做了太子妃,她怕是要一直在何家抬不起头来。因此,何嫣嫣最恨别人向她炫耀家庭和睦,提起这点,才能让她情绪失控下说漏消息。何嫣嫣暂不理会叶琼,只冷着脸看着身后跟着的几个女学子,那些女学子忙摇摇头说道:“嫣嫣,我们什么都没听到!”
几个跟班中有人当即指着叶琼决定祸水东引:“嫣嫣,都是她,是她胡言乱语,我们什么都没听到!”
“那好啊。”
何嫣嫣讥笑道,将自己头上的一根金钗拔了下来塞进刚刚说话的人手里,“来,她胡言乱语,你就去划烂她的嘴!”
说着,何嫣嫣推了那女学子一把,神情阴毒。叶琼不再示弱,施施然地挺直腰背,理了理自己的裙摆。哭诉一通示个弱,换了句情报,还验证了能让何嫣嫣情绪失控的弱点,不亏。何嫣嫣的脸色越发阴沉,对那女学子说:“还不动手?我记得你父亲还只是七品县令,多年没挪过窝吧?”
那女学子与叶琼对视了一眼,见她无所谓甚至还带着鼓励的眼神,终于狠狠心闭上眼睛,拿着金簪向叶琼的脸上刺去:“得罪了。”
叶琼一声冷笑,伸手便抓住女学子的手往旁边一带,借着她刺金簪的力道将她甩在了地上。来学堂前,叶琼就知道何嫣嫣会找自己麻烦,因此她早就向白表姑临时学了几招。招式不多,也不难破解,对付何嫣嫣和这几个从未习过武的娇弱少女,却远远够用了。何嫣嫣勃然大怒,却不敢轻举妄动。叶琼什么时候会的武,她怎么不知道?叶琼还有多少事情是自己不知道的?何嫣嫣心中忌惮,叶琼却说起了话:“何嫣嫣,我一直当你是朋友,却没想到你这般想要害我。既如此,我也在这里把话说明白。”
何嫣嫣自然知道叶琼口中的“害我”并不单指今日之事,她有些心虚,见叶琼有了动作,忙把身边另外两个跟班推到自己面前。但叶琼却只是从那个还在嗷嗷叫的女学子手里拿了金簪,手一扬将它用力地摔碎在了何嫣嫣的面前,说:“你我从此,势不两立。”
何嫣嫣一语不发,神情冷漠。叶琼却又莞尔一笑,说:“何嫣嫣,我一直很奇怪,你在何家,为什么这么不受你父亲和哥哥待见呢?”
何嫣嫣的瞳孔一缩,不顾身边人的阻拦,不管不顾地抬脚就想踹叶琼让她闭嘴,叶琼一个侧身一个回旋踢踹在她的膝盖上,反而让何嫣嫣摔了个狗啃泥。何嫣嫣痛得爬不起来,目光却仍然锁定在叶琼身上似要吞了她,叶琼却在里面看到了一丝惊慌。几位跟班面带踌躇,不知是否该上前扶起何嫣嫣。叶琼端立在废弃的学堂中央,红裙摇曳宛如烈火。叶琼不耐地看了何嫣嫣一眼,提裙想要离开,却不料牡丹学舍的门“砰”地一声被人踹了开来。叶琼眯眼望去,心中一凉。来人正是何嫣嫣的兄长,何昆泰。何昆泰背着手走进学舍,木着脸对何嫣嫣说:“丢人的东西,还不带着你的跟屁虫们走?”
何嫣嫣的眼中划过一丝委屈与怨恨,踉跄地扶着伙伴的手走了出去。何昆泰见叶琼长身玉立,虽才十二岁的少女,却已经隐隐可见日后倾城之姿,心中有几分惊讶,对于何嫣嫣更添几分嫌恶。虽然嫌恶,何嫣嫣毕竟还是何家人,她受欺负,何昆泰这个做哥哥的自然要讨回公道:“叶家小妹,是你自己来,还是我来呢?”
叶琼讥讽道:“原来何家兄妹感情如此至深,真是让人感动。你动手吧。”
叶琼原本只想套套何嫣嫣的话,却没有想到会引来她的哥哥何昆泰。何昆泰可比他的妹妹厉害多了,自己这点临时学的三脚猫功夫根本打不过他,眼下自己既然不敌,倒不如坦然以对。幸好这里是文山书院,何昆泰虽性格暴戾,却也不敢真的在书院里对她怎么样。如果是在外面的小巷里……叶琼暗骂自己轻敌。何昆泰倒是有些欣赏叶琼的识趣,于是只是背着左手,挥起右拳向叶琼的脸上砸去。叶琼闭上眼睛,甚至能感受到何昆泰右拳带起的风已经到了自己的眼前,但那拳头却没有落在脸上,而是在半空中转了个弯,向何昆泰的背后袭去。“叶琼!”
少年熟悉的声音响起。叶琼睁开眼,却见匆匆赶来的卢少丹已经与何昆泰缠斗了起来。两人招招带着试探,身影如风,扫起落了一地的红枫。叶琼毕竟没有系统学过武,只看得出来何昆泰招招狠辣,卢少丹却招式霸道蛮横。何昆泰一直处于上风,卢少丹只是步步后退着防守,没过一会儿就被何昆泰揍了一拳在脸上“哎哟”一声。何昆泰得意地以为自己得了手,却又被卢少丹一拳打在肩膀,忍不住痛呼出声。这一拳颇重,何昆泰只觉得自己半边手臂麻了。形势已经不由他再战,何昆泰剐了卢少丹一眼,见他痛苦地捂着鼻子,才缓了神色,狼狈地捂着肩膀走了。叶琼担忧地上前,卢少丹却挪开手朝她咧了咧嘴,结果嘴一咧,鼻血就流了下来。卢少丹“嗷”的一声捂住鼻子,骂道:“什么人啊,下手真狠。”
叶琼瞪了他一眼,环视一周发现没什么可以坐下的地方,便拉着卢少丹走到学舍的门口,在门槛上放下一张手帕,拉着卢少丹一人坐了一角。叶琼又取出另一张手帕替卢少丹擦去了滴下的鼻血,眼眶微热,说:“你是故意挨了这一下的,是吗?”
卢少丹不再嬉皮笑脸,说:“卢家势弱,我要藏拙。”
叶琼听着将沾血的手帕摔在他的怀里,怒道:“那你还来找我干什么?我最多不过是被揍一顿而已,他们又不会真的敢在书院里对我怎么样。”
卢少丹笑着接过手帕自己捂住了鼻子,说:“当时我来找你,听说你和何嫣嫣走了,当下我就觉得不对了。你是女儿家,我不能让你受伤的,我娘和我说过,女儿家就是该被保护的。”
叶琼侧过脸,一滴泪水快速地划过脸颊,滴落进尘土里。前世,叶琼成为孤女后,也曾被何嫣嫣带着人欺负。那时的何家如烈火烹油,因办叶家的案子有功而被陛下嘉奖。而叶琼一介孤女,即使被太后出面保下,太后也对她颇为冷淡,对于她在宫中的苦苦挣扎视而不见。彼时,何嫣嫣押着叶琼,要在一众男学子面前扒了她的衣服。身边皆是嘲笑与讥讽,几个男学子说着下流的笑话,仿佛她是能任人评头论足的娼妇。叶琼奋力挣扎,满心绝望。是还没有被镇国公府认回的卢少丹出面,替她打倒了所有的霸凌者,还不忘解下自己的披风替她挡住了散乱的发髻和挣扎中崩开的衣领。一件不合身的披风,替叶琼撑起了一片天。那时的卢少丹可比现在伤重得多了,头破血流不说,胸前、腰腹都被对方打了闷棍。然而,以一对二十,对方还均是文山书院练过武资质不差的高门子弟,卢少丹却像只嗜血的孤狼,愈战愈勇,硬生生打得人人都不敢靠近。后来要不是叶瑜带着人前来,卢少丹恐怕还将继续强撑。再之后不久,卢少丹的身世暴露,被镇国公府认了回去。再然后,卢少丹已是镇国公府的世子,身份贵重,战功赫赫。叶琼却只是一个在深宫中苦苦挣扎的孤女。“叶琼,我说的话你听到了吗?”
卢少丹伸手在愣神的叶琼眼前晃了晃,“你哥哥的小厮阿桂,已经找到那两个被买通的和尚的户籍了。”
叶琼回过神来,笑道:“那可太好了,有了这些证据,想来爹爹和大伯父的案子能有个好结局了。”
卢少丹也笑了起来,他现在和叶琼坐得很近,两人肩靠着肩,他一低头,就能嗅到她发间的桂花香。他也确实低了头,不过是想替她拂去发间的落叶,却注意到她左脸微红,伸手点了点:“你的脸怎么了,是胭脂没抹匀吗?”
叶琼不自在地往后缩了缩,但还是让卢少丹的指尖划过了面颊。卢少丹的心中涌起了些难言的异样,只觉得指尖烫得要烧起来。叶琼却嘶了一声,让卢少丹瞬间沉下了脸,叶琼忙解释道:“是前几日被我大伯母打的,她以为是爹爹连累了大伯父,将气发到了阿娘身上,我挡了一下。”
卢少丹叹了一声,又小心地点了点她的脸,这次叶琼没有躲。之后还有几门课,卢少丹便站起身要和叶琼一起走,叶琼却摇了摇头:“我想在这再坐一会儿,把一些事理清楚。”
卢少丹于是自己走了,走出一段路后忍不住回头看了叶琼一眼。少女坐在破败的学舍前,仰头看着如血的枫叶落下,神情萧索,身姿单薄地似乎要随时湮灭在这血色之中。卢少丹捏了捏自己的指尖,压下心中泛起的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