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外城南面的贫巷中,一辆不起眼的青布桐油马车缓缓地穿行在污水横流的街道上。叶琼正在这辆马车上,拿着一面小镜子细细描画着眉眼,时不时地抬眼问坐在一边的杜鹃:“怎样,这样如何?”
杜鹃看着大变了样子的叶琼,吃惊地只顾着点头,说:“好了好了,已经像是个普通富贵人家的姑娘了。”
叶琼满意地看着镜子中,已经变得眼睛小小、皮肤黝黑的自己,心中叹息一声。若不是要来这京城中最鱼龙混杂的贫巷,她也不愿故意扮丑。叶琼这样的官家小姐,走在贫巷之中未免会太引人注目和危险了。杜鹃便笑了起来,说:“也不知道待会儿下了马车,世子爷看到姑娘这模样会怎么想?”
亲自赶着马车的张景之打了个喷嚏。叶琼也笑了起来。事情原本是这样的。叶琼原本到了杏花巷尾的师父家,想要问一问师父邹老先生关于春闱和蒋廉的事情,却并没有见着人,甚至连常常跟在师父身边侍奉的小书童楚风也不见了。叶琼本担心是否是师父出了事,却又发现厨房的烟囱还冒着烟,去了厨房才找到正在忙活的师母余氏。余氏见到叶琼很惊讶,又不好意思让她进厨房,忙擦了擦手才出来和她说:“琼儿是来找你师父吗?你师父他啊,去外城贫巷上的善堂帮忙了。冀北那边不少地方受了涝灾,京城里一下子多了好多流民呢。”
叶琼闻言便是一愣,问道:“京城内的流民已经这样多了吗?”
余氏点了点头,厨房里的厨娘喊了一嗓子:“夫人,馒头出笼了!是和之前一样装起来送到善堂那里吗?”
余氏忙应了一声,向里面喊道:“对,你等一下,我来和你一起装。”
叶琼自然不能眼看着余氏动手自己却不帮忙,忙说:“师母,我和杜鹃也来帮忙。”
余氏笑着答应。几人匆匆忙忙地把馒头装好,余氏又犯了难:“诶呀,我忘了老爷把家里的马车给乘走了。大娘,厨房的事先放一放,快去先雇辆马车来!”
叶琼心中一动,笑道:“我家还有辆不怎么显眼的旧马车,我让叶二赶过来。师母也不必赶这一趟了,我把馒头送去善堂吧,刚巧我也有事情要和师父说呢。”
余氏却还担心叶琼这样的姑娘家一个人去贫巷太过危险,刚巧这时,张景之找了过来,奇怪地看向叶琼和余氏:“师姐,你和师母说什么呢?师父呢?”
于是事情就变成了张景之应着师母所请,陪着叶琼前往善堂给邹老先生送馒头。马车很快就停在了善堂门口,做着荆钗布裙打扮的叶琼利落地跳下马车,果然见到了张景之的脸上难得地出现了惊愕。张景之围着叶琼转了几圈,才笑道:“真没想到,师姐还有这样的技艺。”
叶琼笑着说:“每个姑娘家都会的化妆术,有什么好稀奇的。师弟也想试一试吗?”
张景之也换了件朴素的青灰色长袍,却没想着掩藏自己的容貌,只是略略收敛了自己身上的贵气,看着像是个乡下人家容貌过于姣好的公子哥。张景之摇了摇头,故作恐慌地后撤一步远离叶琼。开玩笑,容貌可是他的得意之处,他可不愿变丑。叶琼笑弯了眉眼。说笑了几回,邹老先生便匆匆地出现在了善堂门前,先是习惯性地瞪了张景之一眼,才望了望张景之的身后,皱着眉说:“你师姐呢?”
张景之指了指就立在他的身侧的叶琼,叶琼福了福礼,喊了一声“师父”。邹老先生瞪大了眼睛,然后笑吟吟地捋了捋胡须,说:“甚好甚好。”
说完后却又是一番叹息。叶琼知道,师父是在叹息自己的女儿之身。张景之咳了一声,说:“老头子,师母送来的的馒头和其他东西还在车上呢。”
邹老先生瞬间收起了情绪,又白了张景之一眼,骂道:“叫一声师父会让你嘴巴掉牙是吗,没大没小的。走走走,跟我搬东西,总不能让你师姐一个姑娘家搬吧?”
牵扯到叶琼,张景之顿时乖觉地说了句“好嘞”,撩起袖子就上了马车开始搬东西。叶琼默了默,她应当……也不至于瘦弱到搬不动馒头吧?邹老先生的小书童楚风拉了拉叶琼的袖子,说:“师姐,你有糖吗?”
楚风一直跟着邹老先生学习,只是一直没有正式拜师,叶琼和张景之一直把他当作小师弟看,楚风也喊叶琼作师姐,对张景之却仍然称呼张家公子。叶琼蹲下身给了楚风一整个荷包,嘱咐道:“里面都是,记得慢点吃,小心坏了牙、”楚风却摇了摇头,说:“我不吃,我留给他们吃。”
说着指了指善堂的里面。叶琼愣了一下,楚风已经过来牵着她的手往里走,小声地说:“师姐,你看到他们别怕。”
叶琼笑了一下,说:“我不怕,我知道他们没有什么坏心思。”
楚风张了张口,欲言又止,但还是闭上了嘴巴。……………………京城贫巷的善堂,是天家命京兆尹府和五城兵马司的人设置的。善堂条件有限,虽然不至于说简陋,对于大部分的人来说,也不过是多个片瓦遮身。善堂内多用的是大通铺,只有一间育婴堂内并行着放了好几张床榻,算是善堂内条件最好的一间了。饶是如此,叶琼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育婴堂内最多的还是弃婴,且多是女童,几个善堂的妇人正端着碗喂着婴儿,碗里盛的是只漂了几粒米的米汤。所有孩子都十分瘦小,身上只裹着一层脏兮兮的布算作襁褓。整个育婴堂里充斥着孩子们的哭声,或声嘶力竭,或细小喑哑。有个正在床铺间巡查的妇人突然叫了起来:“哎哟,这边这个丫头好像快不行了!”
一个稍微年轻点的应该是医女的妇人忙冲过去,探了探鼻息,又将耳朵贴在孩子的襁褓上良久,才抬起头红着眼睛说:“这个孩子已经没了。”
叶琼“啊”了一声,满脸不可置信。有妇人见到叶琼的神色,就多劝了一句:“这孩子是昨日送来的,说是在道路边上发现的,身上一块布都没有,送来的时候脸都已经冻紫了,本来就希望不大,没想到今日就……”叶琼忍不住问:“那这孩子,会送去哪?”
妇人们面面相觑,没有回答。楚风拉了拉仍在怔愣之中的叶琼,把她带到一位应当是刚生了孩子不久的妇人前,说:“孟大娘,这是我师姐,你喊她叶二娘子就好。”
孟大娘友善地向叶琼笑了笑,她的怀里抱着一个孩子,身边还站着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小一点的是女孩子,只有四五岁,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缩在陆大娘身后偷偷打量着叶琅。大一点的是男孩子,和叶琼差不多高,穿着一身不合身的短褐,却洗得十分干净。楚风瞧了瞧陆大娘怀中的孩子,问道:“孟大娘,妹妹还好吗?”
叶琼也看着那孩子,她的皮肤还有些泛红,呼吸细弱,明明婴儿时期的孩子应该最是胖嘟嘟的时候,她却脸颊微瘪,下巴也尖。叶琼心中泛酸。孟大娘拍着孩子,说:“还好,还能咽得下奶,就是哭声还是弱了些。”
楚风点了点头,将叶琼给的荷包全部塞在了那四五岁的小姑娘手里,说:“春明妹妹,这是我师姐给我的,我已经吃过了,剩下的给你和你哥哥吃。”
那名叫春明的小姑娘瞅了叶琼一眼,怯怯地拿了荷包,看到满荷包的糖亮了眼睛,从里面小心地拿了两小块出来,一块给了她哥哥,她哥哥不要,就又塞给了孟大娘,说:“娘,你吃糖,你吃了糖妹妹才有奶吃。”
孟大娘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了糖。春明的哥哥却又说:“春明,记得给叶二娘子也分一颗。”
春明乖乖地挑出了一块大的递给叶琼,叶琼忙摆摆手,说:“我不爱吃糖的,你自己吃就好啦。”
春明不依,叶琼还是接过了糖,和春明与孟大娘同时将糖放进了嘴巴里。孟大娘和春明眯着眼睛,脸上流露出幸福迷醉的神情。她们都没有嚼,而是含着糖块让它在嘴中慢慢融化,仿佛这样才能让那甜味延长似的。叶琼觉得口中的糖块苦涩难咽。她原本以为,楚风要和她说的是不要害怕这些流民,但实际上,楚风说的,应当是不要害怕看到这番情境。她何其浅薄啊!育婴堂外,邹老先生和张景之已经拿了馒头进来,叶琼帮着将馒头分发到每个人的手中。除却育婴室外,善堂内还有尚节堂、栖流所、恤隐局、及幼堂,聚集着不少老弱妇孺残。其中,栖流所的状况最为惨烈,他们大多瘦骨伶仃,甚至还有为了果腹偷吃了庙里观音土的流民,被信徒们打了一顿还不算,观音土并不能消化,只会缓慢地让肠胃打结,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叶琼在分发馒头的时候,还遇到了想要多抢几个馒头的流民,叶琼一个不注意差点被此人抓伤,还是张景之拉了一把才幸免于难。分完馒头,叶琼已经筋疲力竭,上马车回去时还踉跄了一下,多亏了张景之搀扶了一把才稳住了身形。杜鹃和楚风乘坐邹家的马车回去,叶琼与邹老先生共乘,张景之便如来时一样替二人驾着马车。邹老先生也已累极,但还是先问了叶琼:“话说回来,还没问过你来找我什么事呢?”
叶琼打起精神,说:“是这样的。我想问问师父,可曾知道新到任的翰林院学士蒋廉?陛下刚刚任命了他为明年春闱的主考官,我替我堂兄问问他的偏好。”
邹老先生思索一会,回答说:“蒋廉这个人我知道,这个人是个牛脾气,不懂转弯还倔强得很,学问却很好,能力也强,编纂史书的时候还来请教过我。他喜欢精简的文章,最恨辞藻华丽的骈文,若是为了春闱的话,记得让你堂兄规避这点。”
叶琼心中叹息,又说:“我堂兄就是擅长华丽文风的,看来也只能改了。我二伯说在通州给我堂兄找了个夫子,此人叫曹才捷,说是蒋廉的故交,想借此和蒋廉攀上关系,此人师父知道吗?”
邹老先生摇摇头,尔后蹙起了眉说:“你二伯怎么会想到找蒋廉的故交?蒋廉持身中正,最讨厌裙带关系,若真的去了,反而不好!”
叶琼闻言满心恼恨。果然如此,二伯果然在这里挖了坑!琅堂哥去通州一事,是否该用这个理由否决呢?叶琼在心中摇了摇头。否决此事,说不定二伯还会再出一计,此时还是阳谋,若变成了阴谋,那才是真正的防不胜防。叶琼想到叫魂案里,那两具前额上刻着逆王名讳的浮尸,和那两个在三司会审时毒发身亡的假和尚,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以二伯的阴狠,杀人夺位,也不是做不出来的。不如先拖延着,让二伯以为大房和三房是在垂死挣扎,等拖到秋汛以后,事情便也有了转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