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绒绒闻言,瞬间瞪大了双眼,哭声戛然而止,甚至因为停得太快,没忍住打了几个哭嗝,一双蓄着泪的大眼睛先是看向郢泽:“对……嗝儿……对不起。”
紧接着又看向郑百盛,抽搭着道:“谢……嗝儿……谢谢。”
郑百盛心神一颤,突然就明白了为什么摄政王和年轻的帝王,都对这个不过五岁的小姑娘青睐有加。作为宦官,他受过的冷眼和歧视不计其数,哪怕他爬到了今天的地位,那些人表面上逢迎讨好,背地里却觉得讨好一个宦官是多么令他们感到屈辱的事情,尤其是某些自以为的清流,更是就连跟他说句话都觉得肮脏。可楼绒绒贵为郡主,不仅没有对他的接触感到厌恶,甚至会诚恳地道谢。一个五岁的孩子,就是再早慧,也不会在这种事情上装模作样,反而更看出楼绒绒打心眼里并没有歧视他,是把他当一个完整的人一般尊重的。楼绒绒不知道自己一句谢谢,竟为自己结下了一段善缘,她此刻是真的悔恨不已。她知道萧太后大约是为了牵制费鹜苏,所以才让她入宫,而如果不是害怕费鹜苏来要人,他们肯定是不会放自己进去的。所以既然太后让人喊自己进去,那就说明费鹜苏肯定已经不在御书房了,随时有可能得知自己被召入宫的消息,然后赶来。这个时候装病,等费鹜苏一来,太后理亏,再要带走她就显得顺理成章,而太后作为长辈为难一个小辈,传出去也要遭人口舌。她设想得的确很好,但唯一没想到的是,来得是郢泽而非费鹜苏,因为护着自己,害得郢泽受了一顿鞭挞。她从未有过母亲,但也知道,母亲应当是慈爱的、温柔的,或者哪怕是传说中的严母,也没有哪个会在儿子身受重伤的时候,竟还下得了重手鞭打。郢泽见楼绒绒终于不哭了,顿时舒了一口气,一放松下来,便又忍不住打起了别的主意:“既然是你害得孤受伤,要不你在宫里多待几天,就当是照顾孤作为补偿,怎么样?”
楼绒绒还没回答,忽然抬头一看,费鹜苏从殿外携一身夜色踏门而入,看到楼绒绒没事,表情才和缓下来。郢泽顿时就有些心虚,他方才的话费鹜苏定然是听着了,楼绒绒一个孩子不明白他是故意去挨打的,费鹜苏却定然是清楚的,诱拐别人家妹妹还被捉了个正着,郢泽简直想回到刚才把自己的嘴缝上。然而费鹜苏却没像他想象的那样揭穿他,反而看了一眼他身上的伤,将楼绒绒抱起来,摸了摸她的头,柔声问道:“绒绒想留下来吗?”
楼绒绒又看了看郢泽身上的血色,顿时就下定了决心:“哥哥,我想留下来。”
费鹜苏就摸摸楼绒绒的头,将她交给郑百盛去安置了。这样一来,整个养心殿中就只剩下郢泽和费鹜苏两人了,郢泽方才才因为费鹜苏没有揭穿自己而放下的心,顿时在这紧张的气氛中再次提了起来。不怪他在费鹜苏面前没有一国之君的样子,在他还小的时候,费鹜苏作为他父皇的义弟也经常进出皇宫。从那时候起,曾经领兵大破北秦的费鹜苏就是他心底的偶像,他曾经也幻想过,能够像费鹜苏一样驰骋疆场,杀敌破军。但后来,费鹜苏不再领兵,他也没了少年的意气,再加之形势变幻,万般无奈,两人终究是成了除了朝政之外再没什么话可说的冰冷君臣。这厢郢泽还在忐忑,那厢费鹜苏却向他走近,毫无滞碍地掀起了盖在他身上的血衣,看到伤口的一瞬间,郢泽甚至隐约从他眼中看出了怒气。他一言不发,取来一旁的药瓶,开始给郢泽上药。郢泽几乎称得上是受宠若惊,但又不舍得开口打破此刻的气氛,只得任由费鹜苏给自己上好了药,就连疼的时候都下意识忍住没出声。等费鹜苏最终给他上好了药,转身要离开的时候,郢泽才终于忍不住出声:“小叔叔……费爱卿,你就没什么想同孤说的吗?”
费鹜苏微微回头,眸色深沉:“陛下既然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为人臣子者自当为刀为剑,替陛下斩开眼前的阻碍。”
他说完垂下眼睫,难得流露出一丝温情:“还要多谢陛下,救绒绒于危难之中,还治好了绒绒的见血惊厥之症。”
郢泽一愣,没等他反应过来,费鹜苏已经消失在了殿门前。于是他只好回想了一下在林中逃命的时候,想到楼绒绒在自己要背着他逃命的时候,确实有不敢看向血迹、浑身颤抖的症状,但那时他以为她只是害怕,没想到原来她竟是犯病了。再想到自己当时的冷言冷语,郢泽顿时心生愧意,什么他治好了绒绒的病,分明是她自己用求生的意志战胜了本能罢了。而另一边,郑百盛将楼绒绒带至偏殿安置,吩咐下去吃穿用度一应比照皇子公主的待遇,又笑着问道:“小郡主,您看还有什么需要的吗?”
楼绒绒真还有需要的东西,她斟酌了一下语句:“请问一下有没有太后年轻时的画像,能让我看看?”
郑百盛倒没想到她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不过宫中有专门的画师为皇室画像,以备后世瞻仰之需,这个要求倒是不难满足。很快几幅在萧太后刚入宫没多久时画下的画像就被送了过来。这几幅画像的风格与楼绒绒抽到的那副画完全不同,大约是为了体现皇室的威严,画中人身着翟衣,其衣深青,配礼服冠,领为红,通身显得庄重大气,端坐着的萧太后,容色端庄,表情严肃。虽然能看得出来,画像中的人,与她抽到的那副画里的美人是同一人,但两幅画中萧太后的神采却可以说是判若两人。如果说舞剑图中的萧太后,是风.流肆意少年意气,仿佛对这个世界还有无穷无尽的期待,那么在皇室留下来的画像中,她却宛若一块从大树上锯下来的香木,香则香矣,然而却已经失去了生命力。所以这个世人眼中尊荣极盛的女子,究竟是如何从潇洒肆意的萧小姐,变为如今独断专权的萧太后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