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海的决意,让一向胆大莽撞的楼绒绒都有些许震惊。但仔细一想,她却越发觉得,苏海原本的设想似乎确实有他的道理。苏家多年来,主枝落在京城,子孙稀少,旁支却交缠错节,子嗣繁衍成灾,全都如同血蛭一般趴在苏家身上吸血,直教偌大苏家日益虚弱下去。若要解开这些盘根错节的利益关系,最终将苏家干净地剥离出来,势必要花费不少的时间和精力。而费鹜苏身为大庆摄政王,刚来扬州几日,将黄子厚处置了,还没来及将这团乱麻揪出个头,就忙不迭离开去履行职责了。留下楼绒绒一个五岁的幼童,任谁看来都当不起什么大事,被压抑了几十年的苏海,再也无法忍受苏家被这些人祸害。在得知这群人在费鹜苏的阴影下,打算火烧库房,瓜分苏家的时候,苏海终于决定放手一搏,散尽千金,换一个清净干净。只是没料到楼绒绒一个小小孩童,竟有如此魄力,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一把火,将苏家身上的这些血蛭全烫了下去,在地上打滚求饶。在楼绒绒沉思的时候,苏海也在观察这位小小姐。楼绒绒用火威胁正堂的苏家人时,他就站在远处,看着楼绒绒站在高处,分明只是个孩子,却那般从容不迫、成竹于胸,仿佛天生就该那般耀眼,这让他瞬间便想起了三十多年前,大小姐刚刚上位的时候,有人因为大小姐是个女人就轻视她,大小姐也是那般的从容不迫成竹在胸,谈笑间就将那个怀疑她的旁支怼的无话可说,最后灰溜溜逃走了。他忍不住便想,这位小小姐,同大小姐当年真是相像极了,若是大小姐当年能生一个女儿,也不过就是这般模样了。没等他有进一步的联想,楼绒绒总算回过神来了,却没有收走契书,而是道:“您比我年长,我就叫您一声海爷爷吧。”
不等苏海开口反驳,楼绒绒便马上截断了他的话头,继续道:“您想去哪里不应由我拘着,您若愿意跟在我身边帮扶指点一二,那我自然是感激不尽,但契书您还是自己收着吧。”
见楼绒绒很是坚持,又同意了自己跟在她身边,苏海最终还是收回了契书,任凭楼绒绒将自己扶了起来。一行人浩浩荡荡地离开苏府的时候,除了少数没有参与这次合谋,起火的时候还去救火的苏家人,其他人一个个都觉得身心受到了莫大的伤害,只希望楼绒绒这辈子再也别来苏家。楼绒绒回家之后就写信给费鹜苏交代了发生的事情,顺便问了问费鹜苏如今情况如何。在距离扬州城几十里远的一条夜行篷船上,隐约能瞧见船舱里一豆灯火摇晃,映照出人影。夜色里传来翅膀扑腾的响动,下一刻一只灰身白椽的鸽子哗啦啦落在船尾,一只手从船舱里伸出来,一把抓住了它,取下绑在它脚上小竹筒内的信件,然后一抬手将鸽子放飞了。孤城将纸卷呈给正在油灯前查看地图的费鹜苏:“主子,扬州来信了。”
费鹜苏查看地图的目光一凝,转而抬头看向孤城,接过纸卷,在油灯下展开。只见上面用稚嫩粗拙的字写着:“苏家库房走水,已灭,恐有后招。”
费鹜苏见状刚刚皱起眉头,下一句话又让他舒展开来。只见这行字的下一列歪歪扭扭写着:“绒绒很好,买了新宅子,等哥哥回来住,哥哥注意安全。”
纸卷面积不大,就这两句话也是楼绒绒好不容易才挤下来的。费鹜苏几乎能想象到楼绒绒小小的手,拿着不合手的笔杆,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在写下这两行字的模样了,忍不住眉眼就带了点笑意。随即转头问斜阳道:“同云家的联系怎么样了,云言竹回信了吗?”
斜阳回道:“回是回了,不过他说就算您不给他弄来皇商的资格,他也会无条件护着小姐的,说您大可可以再换一个条件。”
费鹜苏冷着眉眼:“告诉他,不必换,我就这一个条件,在我回去之前,我要他保证绒绒没有一分闪失,一根汗毛都不许掉,也不许受一点委屈。”
斜阳应声退下了,费鹜苏则给楼绒绒回信写道:“遇事可求助云言竹。哥哥很好,绒绒喜欢什么就买,哥哥尽快回来。“随即便让孤城召来两只鸽子,将两封信一齐送了出去。楼绒绒并不知道,自家哥哥和云言竹已经暗地里达成了协议,自打苏家那事过去后,因为收缴来的财物众多,原本的落脚处放不下,楼绒绒干脆直接搬进了新宅子。顺带新宅的清扫置办、仆妇下人的挑选培训、府上的翻新修缮……也在苏海的主使下迅速而有序地进行着。楼绒绒刻意挑了一处坐北朝南的大院落,用来安置竹棚街的大家,另将东头一处大屋辟作了能容纳二十余人的书堂,如今住处有了,书堂也有了,就差教书的先生了。这可难住了楼绒绒,倒不是无人可请,与之相反,其实是可用的人太多了。要知道江南多才子,楼绒绒的要求不高,如今孩子们都没读过书,先要开蒙启智,明理为先,并不求对学问如何深究,最好是那种不拘泥于死理,灵学活用之人。苏海给她推荐了几位扬州有名的儒士,不过符不符合要求还得她亲自上门掌掌眼。楼绒绒就带着上好的文房四宝作为礼物,挨个去拜访这些儒士。一开始去的时候还好好地,那些儒士还以为是教她读书,等她言明是要给一群小乞丐教书之后,都露出了犹豫之色,都想各种理由婉言谢绝了。既无缘分,楼绒绒也便不强求,只是这样一来,还剩下的人选越来越少了。这日,她带着礼物,前往一处闹市边的小巷,打算拜访最后一位苏海能说出名号的儒士,心想这回要是还不成,恐怕得她自己找了,也不知道如果问云言竹的话,他会不会有推荐。正在此时,她途径一家猪肉铺,见铺子外有一老人,骨瘦如柴,衣衫褴褛,腰间系着一个破酒壶,醉醺醺的,正盯着人家铺子里卖的猪头肉流口水。奇怪的是,这老头虽然穿得破烂,身上却是长衫,只是洗得发白破烂,缝缝补补,针脚粗大,显然家中也并无妻女照拂。但在这个朝代,能穿长衫的,除了有钱的商贾,就是读书人,普通百姓是穿不起长衫的,这身长衫同此人的形象实在违和,令楼绒绒不自觉多看了几眼。不过也仅限于此了,楼绒绒还记得自己的目的,很快便收回视线,向巷子深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