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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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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城的晚上有一种别样的美,尤其是刚刚入夜的时候,店铺都还开张,天空是暗蓝色的,但却是通透着的,就像是青花瓷那种蓝然后从背面远远打着灯,那蓝色是有灵魂的蓝。店铺舍得用油和蜡,于是从街面上看去,沿街两排的铺户窗里向外透着明亮的黄,这一片一片的明亮被窗栅分隔出极动人的几何形块,光景更好些的大商号不用纸而是玻璃做窗户,就更加不得了,里面人影绰绰的引人遐想联翩。白天挂的招幌子此时晦暗了,而夜晚店外的“气死风”灯便替了班儿,更是在颜色与外形上费尽心思,在风中摇过来,摇过去。

长长一声吆喝,好听,北京的吆喝总带着一股子哭调儿,让人听了之后,立马给自己花钱找到了更加充分的理由。

廊房头条。永乐年初,京城四门钟楼鼓楼处盖铺房,招民居住,招商居货,谓之廊房。光绪四年建了劝业场,到民国已经长成大栅栏商业街中热闹非常的所在。

街边一处馄饨摊,高挑着“气死风”的灯笼,之所以叫馄饨摊子因为这家儿的老孙头以前卖的确实是馄饨,摊子一头是个火炉子,上面支着口锅,另一头是个特制的小厨柜,中间横着一个小案板,有客人来,把提前擀好的馄饨皮在手掌中一摊,橱柜中有口小盆儿内盛调好的牛肉馅儿,用筷子,出挑小指甲盖儿大小,往面皮里一点,双手飞舞,一个馄饨便下了热水锅……紫菜、冬菜,尤其干虾皮,讲究的再洒两粒芝麻,点一滴河北保定府的小磨儿香油,只许一滴。没有便欠了分夺魄的馋;多了便破了局,只许一滴。

生意红火,扎堆儿干的人就多,生意就不好做,得另外想辙。

北京那批上高丽打日本回来的军爷们,有些还记得朝鲜的大酱辣年糕汤,一次,一个来吃馄饨的邮传部侯姓军爷给老孙出主意,锅里调上朝鲜的大酱、甜辣酱,先把土豆在里面烫着,把热水焯熟的年糕片和年糕条备好,有食客来便煮上一煮,再把时鲜的蔬菜一下,三两下出锅,配一小碗白米饭,客人就着吃或扣汤里拌饭吃,两便。

先是去过高丽的皇城里六部的军机来捧场,后来就火了一条街,里面见了肉片,腌菜儿,再后来老孙请这位侯军机给想个响亮点的招牌,

“营队火锅”侯亚捷吃得满脸汗,头也不抬。

招牌灯笼由一个改成四个一串,挑在摊子上,四个大字:营队火锅。八旗、绿营、新军都来,一直从清末到民国。

今夜坐前边小凳子上的这位爷,体形属于五短,吃相也急,年糕烫嘴便往下吞,反又烫了嗓子,紧着用嘴对着碗喝辣年糕汤糊……这主儿饿得狠了,老孙觉他可怜,又饶了他些辣酱汤。

四个道士围了过来,看似松散一坐,其实暗中已经围了五短身材的这位。

“道爷们也参加营队火锅?”

老孙殷勤招呼。

“你这锅里又是蒜又是姜,道爷动不得荤,就看看。”

一个胖些道士回说。弄得老孙挺不高兴,心想:不吃?就看看?看甚的?我这里又不是耍猴的场子。

那五短身材的汉子吃完了,仰脖子把碗里大酱汤也喝了个干净。

“匡师兄,吃完了咱们回吧。”

四个道士中一个瘦些的说道。

那姓匡的五短身材的汉子用余光扫了扫身周,左、右、后三个方向已经被四个道士围死了,身前是老孙的摊子,那姓匡的汉子把碗交回摊子冲四个道士示了示意,然后从兜里掏出几角小钱递给老孙,同时大声说:“众师弟,随你们去罢。”

随着这一声,两手向下便掀了案板,将那上面的碗筷年糕土豆腌菜一股脑㨄将起来。

那四个道士慌忙避让,五短身材的汉子一个箭步向正前方直冲,唬得老孙跌扑在地上,任那汉子踩踏而去,四个道士赶忙急追,那汉子沿着胡同向西狂奔。

众道士吃了他的耍,有些愤怒,起先奔跑时心中怒火正炽,忘了调气,追了一段路肺气不济,待要调息喘气,已然不及,只追了里许便先有两个人步慢如走,落在后面了,前边两个也脸皮铁青,呼哧带喘的一先一后相差十步之遥。

而那五短身材汉子起跑时早有准备,此时气不长出,脸不变色。又奔了里许,那汉子已经将众道士甩得无影无踪。

汉子一直向西,过了公主坟来到一处荒郊野地,他辨了辨方向仔细寻找,在一处菜田附近的坟前停了脚步,四下望望,掏个竹筒出来,竹筒上有个带小孔的竹帽儿,掀开竹帽儿,内里有提前备好的掺了硝粉、黑炭末儿、松香面儿的火绒,提前已然点了火煨着,此时凑上嘴,轻轻一吹,火起。又从背包里摸出个缠了浸油麻布的小火把引燃,就着亮儿,轻轻扒开坟上的泥土,掏出一个青石匣,打开,里面有些文书和银票,那人将其揣入怀中这才长吁口气,火把头向下扦入土里熄灭,人坐在土堆上休息,解开衣领,迎面就风,吹散身上热气。

“啪”迎面一张纸随风吹来糊在肩膀,他随手扯下,借火摺子微光一看,惊得差点没翻倒在地,原来是个道家黄表纸的符箓条儿。

“啪”又一张随风而来,糊在他胳膊上。

接着又一张。

“现身吧,不要再装神弄鬼了。”

五短身材的汉子强自镇定。

“匡威云,匡师弟我们守这里已然六天了。”

暗夜中现出了三个道士。

“苏元戍师兄……还是让你们堵住了。”

匡威云叹了口气。

“没这些文书,银票你即使逃出了北京也不好混的。”

苏元戍冷冷笑了笑。

“你们抓了江禄?他,他可不是广卫,你们不可以难为小孩儿。”

匡威云声音颤抖。

“原来他也知道你在这儿埋了准备逃跑的文书?啊哈哈。”

苏元戍一边笑着,一边把剑拔出了鞘。

“我虽是前朝广卫,可是并不曾做过对不起全真的事情,朝廷只让我伏下,还没什么作为,那大清国便完了。”

匡威云声音哽咽:“你全真白云观,江湖上大小十数战,哪一次我不是全力护教?!这身上条条的刀疤皆是证见!”

匡威云的喊声在夜中凄厉着。

“哟,那你得向祖庭的师傅们说去。”

“好,苏师兄,待我去终南山祖庭向内门长老辨明。”

苏元戍和同来的门下两个师弟,李光庚、邹光炳不约而同全笑了:“匡师弟,祖庭给我们的令是,见了你就除奸务尽,格杀勿论!匡师弟,你辩是你的事,我们师兄弟在这里守了你六天,干的事就是宰了你,护教除奸。”

“观中的师叔,料你肯定要来取这藏着的文书,果然神机妙算!你受死吧。”

李光庚,剑也出了鞘。

“也罢!想白云观养了我一十二年,十二招之内绝不还手。”

匡威云朗朗说道。

“吹牛皮,今天你必须把偷的全真武功还喽。”

苏元戍说着人已扑上,用的是全真剑法的“大江似练”一招——剑横身左,随着冲步,一剑横削。匡威云并不拦挡,身子猛地一蹲,让剑锋扫过头顶。

苏元戍人随剑转,第二招沧波万顷使出,依然横式但是剑锋翻动诡异。这剑法匡威云心中早就烂熟,想都不想双腿同时蹬地,身向后倾,人便出去足有五六步躲过了剑尖。

“仔细了!”

苏元戍喊一声,第三招张帆举棹便发,这招含了三变,头两变是虚,为了把腿运动到位,第三下“挂砸”才是真。那匡威云焉能不识得此招?依然不拦不挡只一个“斜步靠”躲开了。

“奸人,欺吾特甚,与他讲甚的道理。”

邹光炳拔剑,星河鹭起一招递出。

“奸人休用吾全真门武功欺我。”

李光庚长剑,试请悲风直挑匡威云。

三柄长剑,四人相搏,互相武功知根知底儿,那匡威云哪里还讨得了便宜?“哧”一声,肩膀衣服让李光庚挑飞出一缕棉絮,血冒了出来。

李光庚冷笑一声,霜涛卷雪、悲歌击筑两剑由左路刺出;邹光炳素月分辉、明河共影右路封堵;苏元戍苕溪垂纶、扁舟一叶,中路抢攻。

匡威云虽识得三人剑路,奈何一人难敌六只手,对方出手凶恶,全不似平日观中练习时的温和。匡威云闪左难顾右;顾右躲不开中,小腿、左臂各中一剑,此时已经过了十一招。

“奸人,你哄瞒我全真上下好苦,还不受死。”

苏元戍用带血的剑指着匡威云骂。

“我没害过全真一人。”

匡威云也高声呼喝。

“哪里许多废话。”

李光庚挺剑吹梅笛怨扫了过去。匡威云心情悲愤,身法步子便迟滞了,几乎硬吃了这一剑,胸口棉服被裂开,血染红了里面的棉絮。

“十二招已过!”

匡威云大喊。

“怎地?早就让你还手了。”

邹光炳说道。

“大清国已完,师兄师弟真的不想给条生路?”

“呸,谁是你师兄哪个是你师弟?亮家伙吧,多说无益。”

匡威云无奈,取出长剑。

“奸人,你还真有脸使我全真长剑。”

苏元戍、李光庚、邹光炳看匡威云拔剑皆是大怒,三人抡剑便冲了上去。

匡威云长剑在手,心定了定,用善扑营准提翼的玄一守调炁法把气顺了顺,剑招依然是全真剑法,但是内息劲行的底子就是九阴真经上的功夫了。当年那善扑营异人将九阴真经化繁去难为玄一守,江湖上失了这九阴真经便连个皮毛的影子也不存了,如今匡威云以玄一守真炁发力刺出了一剑,依然是刚才三人使过的一招沧波万顷,但是与三人气浮根轻的力道就大大的不同了,一剑挡三剑连着一招悲歌击筑竟然迫得三人各退了一步。

“奸人,这,这是我全真重阳祖的九阴真经。”

苏戍云又惊又怒。

“这是我善扑营玄一守。”

匡威云答道。

“你善扑营就是个贼,盗我全真九阴!”

李光庚大叫。

“谁说九阴真经是你全真的?”

匡威云也火了。

“朝廷历来都是强盗,今天非杀了你这鹰爪子。”

苏元戍咬牙劈剑,四个人杀在一起。

调气理息上匡威云占上风,九阴真经化的玄一守,对于破敌应战中几种情况下,吐纳呼吸方式的改变法门让匡威云体力上堪堪能支撑得住三个人的车轮战法。

剑法及配合运用上,白云观全真三道士占了上风,匡威云前者受伤在小腿,运动躲避又吃了亏,胸口横伤更加减弱了出剑的速度和力道。

又斗了十数合,匡威云后背中了一剑,但是全真三道已经微微有些气喘。三个人有些心急,恨不得即刻拿下匡威云。匡威云也看出这一点,当下关闭声门存了一口炁,用了一招“罗带同心”,把这剑式的杀招改作引招,这样就卖了个破绽,那李光庚不知是计,跃众直进,匡威云抖然招式一变,万里封喉,剑在李光庚冲击的路线上伏好,等于让收式不及的李光庚把自己的脖子直送上去……

“奸人!”

“李师兄。”

瞧出不对,苏元戍和邹光炳抢救已是不及,只得大呼!匡威云也心中一惊,这一剑如下去,自己便与全真教结死仇了,什么“未曾谋害全真一人”云云,皆成谎言了!念及此,匡威云一翻手腕,剑锋让过了李光庚的脖颈,但,自己也等于门户大开,收步不及的李光庚一下撞将过来,手中挺着的长剑随着冲劲儿一下贯透了匡威云的胸膛。

匡威云闷哼一声跪在地上。

“奸、奸……匡师兄,你……有何话讲。”

李光庚松了剑,双手扶住匡威云的双肩。

“光庚师弟,我乃失国之人,本打算隐了这身份,踏踏实实以全真为家,谁知道……”匡威云抬头看了看苏元戍。提了提真气突然仰头向夜空:

“我不曾害全真一人!”

言罢,一口玄一守真炁散出,气绝而亡。

“埋,埋了这奸人回去复命罢。”

苏元戍吩咐两个师弟。

永泰寺,刚刚与远渡大和尚聊完天儿在禅房静卧的萨图心中忽地一阵酸痛,他翻身起床,叹了口气,果然禅院青砖上小白猫儿蹲坐看着萨大爷。

萨图把甲马取出,分别套在双腿上。轻轻走了两步,手中紫金唤铃一摇:“吩咐猫犬随我去,休教落入俗人家。”

念罢飞身向公主坟方向奔去,白猫儿翻身一个虎扑随了上去。

菜地旁边有个小杏林,林中有些新土坟起,萨图和白猫儿在此站定,手摇紫金唤铃,闭目进入冥想。

那坟中匡威云的魂灵悲悲戚戚正在幽晦里行走,便见了一丝光亮,看光亮中一个白衣少女冷冷地站在前方,拿个簿子边写边念道:京师善扑营扈从司广卫匡威云字从虎,清穆宗同治十三年生,德宗十八年入扑卫,虚岁三十九被全真门人苏元戍、李光庚、邹光炳杀在京师公主坟。匡威云可是?

“正是。”

那少女听答,收好簿子,又取出一本《大猫苑乘经》翻开一页念道:“玉屑载:中国无猫,种出于西方天竺国,不受中国之气。释氏因鼠咬坏佛经,故畜之。唐三藏往西方取经带归养之。善扑营黄汉、王初桐记之……

凡,人死之后,灵魂归属或入阿鼻地狱或入六道轮回各由前生缘法定。你乃扑卫,当时中国皇帝受佛命请猫避鼠为尔等求下一个缘法,死后如果愿放下生前执念,可化身为猫,或守紫禁大殿,或回故乡守古寺庙塔,你可曾愿往?”

讲完了,那白衣少女看着匡威云,匡威云点点头:“感谢脱六道之苦,人生辛苦,来世再不为人,请女菩萨化我为猫,愿为千家守户驱鼠。”

匡威云一揖到地。

“那太和殿,前日无常了个长毛白爪的太和中郎将,那里夜间少了一个值守,你去吧。”

白衣少女看了看簿子。

“女菩萨,我不愿再回禁城,一十二年在白云观听道乐洞箫,闻三清论法,我愿为白云观避鼠看殿。”

“随你。”

萨图睡醒了,睁开眼对身边的白衣少女苗天喵说:“天喵啊,这个月几个扑卫去了?”

“五个。”

“化猫几人?”

“四人。”

少女话不多,逗着怀里的短腿小肥猫。

“行在翼的那个是一定要感恩的,留了前生的记忆入六道化了个驴儿,发誓要驮着他的恩人走一世的路。”

萨图自言自语:“那个身子被炸碎了的彭扑卫回了山西晋祠。”

萨图掰着手指一个一个计算……

白衣少女苗天喵把短腿猫儿放在地上轻声说道:“可还记得那白云观的路?从这里向着东南去,过东西向的一条小河渠就是了,小心莫被那野犬儿欺负了。”

那猫儿也不知真听懂与否,反正被人放下便一窜三蹦,头也不回地跑掉了,再不见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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