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名赶紧答,到!”
两个“快枪”把一个紧着哆嗦的人拎了上来。 “曹某哇?”
“小人是,噢不……到!小人知错了大老爷。”
“咦?俄(我)还没问,你知甚错了。”
“小人不过是偷了邻家几段草绳卖了换些酒钱。”
“你村可有丢牛羊的?”
老卢没头没脑一句,让跪地上的人愣了。
“这个……这个小人不知道。”“每次军爷下乡催烟税粮税,俄(我)巡警大队总是接到报失牛羊的。”
“这个,小人没的干系。”
“那你是说军爷们偷吃了不成?”
老卢笑眯眯。
“这个小人没说。”“你偷草绳是不是为了偷牛羊打算哇?”
“这个冤杀小人。”
“你村有人丢了牛羊,俄(我)是让他找军爷要还是管你要?”
“朝军爷要,与小人甚的相干?”
“你是告说革命军人偷牛牵羊?”
“小人没说。”
“你方才不是让他们找军爷要,俄(我)这里有的黑纸白字的记录。”
老卢晃了晃手中纸笔,忽然意识自己走了口,似乎应该是白纸黑字,咳!管球其。
“偷农耕畜力,诬陷革命军,罪加一等,捆拿仔细喽。”旁边一声吆喝,几个“快枪”把曹某拿绳缠紧了拖到一旁。
“孙某?”阔海拿起下一个卷宗。
“某在。”这个人倒不甚惊慌。
“你倒稀奇,私铸前朝兵部行印?哈哈,闲的吧。”阔海边看卷宗边憋不住乐:“你打算下旨调八旗还是调绿营?啊哈哈哈。”
“这个意图复辟推翻民国。”
老卢看了眼嘻嘻哈哈的阔海严肃道。
“两位警爷,事情是这样的,学生家道小康,喜爱古文玩,这个四里八乡都知道。”那人稳了稳心神,继续陈述:“年前,一个江湖人病在村中,被我收留,我出于慈悲之心为他将养调治,他痊愈后与我闲聊,知道学生我喜欢古玩,辞行时为感谢学生江湖救急,便将他珍藏的这枚前朝之印赠于学生,表个心意。学生当时也是想前朝已废,这印也就是个玩物了,于是收下了。”
“哦?那人姓甚名谁?现在何处?”
“江湖中人,那人不曾明言,学生就不便追问。”
“你一口一个学生,倒挺谙熟江湖道儿道儿哇。”
阔海知道老卢又给这孙某脑袋上扣瓜了。
“我看这大清兵部行印是纯银打制,汉满文字具备,推想可能是真的,学生好古,熟悉前朝掌故,知道嘉庆二十五年朝廷曾经失兵部行印,至今没有下落,于是学生便生激昂之情把这银印献与民国以示前朝气运当尽……” “哦?纯银打造,现在何处?”“正是为此学生被无枉羁押至今,学生将这银印献于乡中保甲人,保甲人满口许诺代交公署衙门,过去许多时日,学生我去保甲讨要公署收押文凭,厚颜无耻!他反诬学生我用锡私铸前朝兵印,意图造反推翻共和制度,于是被下乡军爷捆拿到此……学生,实在是冤枉,幸得今天警爷拨冗驾临问案,云开见日,沉冤定雪……” 阔海和老卢听那人说到此处,不觉叹了口气,暗道“可惜”,想那军爷过了手,还哪里去讨这前朝兵部行印的赃证?可惜了那数斤的纯银。 “呸,俄(我)把你个反贼!就你们这帮读书人花花肠子多,明明是想复辟前朝,事情败露让保甲人拿了,还在这里诳辩,捆仔细喽。”
老卢和阔海都觉得心里堵得慌,感觉好像是自己家丢了东西似的。
坐久了,腰背酸痛。接下来两人审的就三心二意、浮皮潦草,抓了几个寻衅滋事斗殴带伤的一齐捆了。 “二十条快枪”把一众犯人推到了街口闹地,吴大队长早让人布好了刑场,检厅、法厅儿都来了人,法厅儿的法官雄赳赳的接过老卢在羁押监所写好的犯人罪行状书,慷慨激昂地当众宣读,然后庄严地对四下里抻着脖子看热闹的说:“以上罪犯,本法厅判决死刑,立即执行!”“为保一方平安,本治安巡警大队全体警员一直尽心竭力!还有胆敢作奸犯科,败坏民国的奸人,本队长将严惩不贷!绝不姑息。”
吴大队长接着法官宣判后当众发表演讲。
“预备!瞄准!射击!”“呯”! 七八条快枪同时射击,枪声居然都响在一个点儿上。 巡警大队的绝活! 桐城客栈的客人闻说公署衙门当街惩奸,都“轰”地赶去瞧热闹。李四爷,警察,倦了。严静姝昨天刚刚退了热,便不听劝跑街上画画,今天又有些发烧,原本那药方就是百盛济药房钟先生改过的,事先已经言明,实不得已才换的这两味药,效力会温吞些,病人需多将养些时日的,李四现在责怪自己没听先生的话,有些太依着严静姝了。又温了药,劝那小雀斑服下睡了发汗,李四在楼下大厅里闲坐吃茶,抬头望见柜台旁,昨天回来懒得搬上楼,暂时寄存在这里的严静姝的画夹子。 李四取来,打开,闲看。 西画写实确实与国画不同,国画写景虽有“界尺”一技,但与西画写实风格相较,终究属于传神类。严静姝画面上各种铅笔的辅助线还没来得及擦,李四虽然不明白这些点、线是干什么用的,但是觉得在这些点、线约束下,堡子里的建筑、人物摆列……确实和眼睛平时看到的一模一样,尤其画中建筑细节,建筑物屋上装饰、门户、窗棂样式,甚至店铺名、招幌、人物手中所持……一一俱足。 “这丫头是要画堡子里的清明上河图啊。”
李四赞叹,她的细致入微和北京沈竹冰有异曲同工之妙。“咦?”
李四看着自己和魏荮安在玉皇阁闲聊的画,突然发现了些东西。
玉皇阁下石梯,魏荮安坐着的地方几步远是个矮墙,墙上似乎涂有标志似的东西让李四心中一激灵。或许是颜色凑巧堆叠?那天严静姝离得远,又病恹恹的,许是描花了眼吧?李四这样告诉自己,他把画翻到下一张,这张画的是个热闹的街道,熙来攘往的人群,画中一个穿藏青长坎肩内里白底上面蜡染青花蔓枝棉袄的少妇顾盼行走,很是不同于众人,突然李四在少妇旁边的一个店铺墙角又发现了与刚刚那幅画相同的标记,他把上一幅画翻出来,两个画比对了一下。刚刚这幅画应当是严静姝以前画的,角度又正,标记便描画得十分清楚,显得十分可疑……李四略作沉思,把前面看过的画又翻出来,一张一张仔细寻找。 那些画中皆是堡子里繁华热闹的所在,写生的时间用铅笔记录在边角,那时自己还未到堡子里。李四又找到了四幅画中不显眼的地方,有一样的标记。 他再也坐不住了,想上楼找严静姝问一问,一转念,严静姝刚服了药睡下,怎忍心打扰?她也就是照原样写生临摹,与其吵醒她不如亲自到现场勘察。打定了主意,李四把这六幅画卷了带上,出了客栈大厅,走两步又拐弯到马厩牵出了奔宵,那黑厮见李四拉它出去溜,兴奋的一阵“咴咴”地叫。 严静姝画的都是实景,而且都是堡子里有名的去处,李四每到一地先按画者的角度站好,展开手中严静姝的画,马上就找到了自己要察访的目标。 果然不是严静姝颜色堆叠,而是实实在在的标记。画在不同地方。李四观察还要装作闲庭看花的样子,避免引起行人怀疑,但是眉头不由得渐渐紧锁。 遇上葫芦警判断葫芦案这种事儿,魏荮安都是不愿意掺和的。这次当街儆戒民众,他借口去云泉寺看看尸身安置情况就又躲闪了。完了事儿晃悠悠回来时,正遇见骑着奔宵的李四爷。魏荮安一把捋过马的缰绳,拍拍奔宵的脖子:“整天光吃不跑,把你肥实的。”那奔宵一晃脖子甩了魏荮安的手,且用那一侧的马眼乜斜魏荮安的大肚子。李四下了马把一幅画展开,指着上面标记说道:“老魏,你可认识这个?”
“这个?这个似乎是咱们善扑营的机密营汛。”
“我也心中一激灵,虽然它不是我准提翼专有的,但这个以截头篆书作为密记的,只有咱们善扑营。”
“也不是俄(我)们行在翼的,但是这截头篆书肯定是咱们老营独有,江湖那些个乌糟毛,平常字儿还认不周全,更没有人把心思用在这篆书之上,你这个标记画在哪儿?”
魏荮安从画中抬起眼睛四处观看。
李四把六幅画给魏荮安一一看过,然后带着他来到最近一处有标记的地方指给他看。 “果然,肯定是咱们老营的密记,就是不知道具体哪个翼用的。”魏荮安笃定地说。
“看来真得回趟北京,请马六爷帮帮忙。”“当年,咱老营的三一处秘密掌控着江湖绿林各门的密记、印鉴……走乏了,俄(我)骑会儿,你给俄(我)牵着这畜牲……”魏荮安猛地昂扬起大肚子,一骗腿儿上了马,然后继续道:“后来有了邮传部,又暗中替宫里看着天下往来的信件和电报。找他没错,这里面的弯弯绕儿,怹肯定弄得明白。”
奔宵似乎很不情愿,托着个大肚子警察走的没精打采,时刻惦记找个由头惊乍一下,得个理由儿把背上的魏大爷颠下来,幸亏李四识得这畜生品性恶劣,一直紧贴着它行走,并把那缰绳替魏荮安稳稳控好。 《西关志》载:“八达岭以北,系怀来墟摆拨马、军士。其本关摆拨军士,自本关八达岭起,南至京师兵部门前止,东至灰岭昌平州止,共一十一拨,督查员一员,军士二十四名,马二十五匹,每半月换,轮流传报……白羊口三拨,军士六名……”所谓“摆拨”就是指巡逻兵士。有明以来的设置,延续到清,凡是打算以北京为中心总揽神州的都知道这内中的重要性,民国概莫能外。沿途村落大部是历代军户,民风剽悍尚武。虽然朝廷庙堂更迭但是江湖的规矩是一直没变的。凭这不变的东西,范师傅他们心里就有了依靠,镖局才敢在这大道上赶路。如果连这也变了,保镖的江湖饭就真没的吃了。上次途中要驻扎的镇寨,因为时局变乱所以里面也有了明争暗斗,范师傅怕镖局搅入里面派系的乱局所以绕道儿而行,今次择了一处安稳的宿头,招呼大家抓紧时间吃饭休息。 拨子营客栈,其规模接待镖局子富富有余,绕海架梁脚祝况打头儿,六辆镖局子特制的大车全赶进了客栈。车找稳便地方停好,卸下牲口拉到后边洗涮饮喂。一直在车队队尾掩后的甭想跑三道要白文明,苍龙吐月手钩子冯莫存两位师傅把镖局旗子从大车上拔下来,然后插在客栈大门口。 因着这拨子营乃是正规的客栈,镖局的布防也就按部就班。依着以前的循例,虽说是“熟窑(熟悉的地方)”“干净窑(安全正规宿处)”,但是镖局的各位师傅依然借着打水、生火、做饭、扫洒……将镖局住的这个跨院察看一遍,确定屋内,桌子底下,床榻下没有机关暗道,然后在一些进去出来的必经之道上布置一些为自己的示警的“消息机关”……掌柜的也是经多见广,依着镖局伙计们紧着作戏、忙活,自己还要装作不懂的样子,不闻不问……范英明微笑地看着这一切,不言不语。 很快,食水茶饭备好,大家抓紧吃饭,然后排了值宿的班,每到时辰内外呼喝应答。 入夜,众人又将门口镖局旗子换下,升了镖局的气死风灯,大车上下前后也都插了灯笼…… 客栈的店东伙计也乐得把今夜的防卫交给镖局子,任由着他们折腾,应景地问过“不在添置什么啦”便早早准备歇了。 场院中,六辆大车由撮尘飞踢子施公展、相怀里刀钩倪选、擦肩外刀勾倪晃先值宿。这三人出去之前,范英明让他们先在客栈厅堂中等一等,然后自己一个人,神神秘秘先到大车那个地方,亦不知做弄了些什么。王五爷也知晓了“江湖镖”的因由,忍住了好奇,只和众人闲聊。 又过了一顿饭光景,铁别子范英明挑着灯回来了,他冲施公展等三人点点头,三人一抱拳出去值宿。余下众人有渴睡的便三四人一屋,去旁边厢房中睡了。兴致高昂地便在客栈厅堂中守着那碳火盆,嗑着瓜子闲话江湖。 “哥啊,将你那泡了虎骨的酒与我吃两口。”
鬼咬踝小得合勒麻强央告他哥哥盘龙大得合勒麻刚。
麻刚取了酒壶倒了两小口递给麻强:“你那腰腿疼又犯了?这虎骨酒劲头霸道,不可多吃。”麻强一仰脖儿将酒吞了:“刚吃时还有些效力,现在越来越弱,哥啊,再多与些我吧。”
“便是将这一葫芦都与了你也不济事。”
旁边的吉道杰插口道:“你哥子的虎骨酒,是里腥子(假)货。”
“胡扯。”
麻刚收了酒壶不乐意了。
“咱俩一起去天桥买的,这骨头本是那皮门(行医卖药的)老烤攥弄的里腥肯(假药)。”吉道杰一条腿蜷在椅子上用双手抱着,身子一摇一晃。
“明明就是虎骨,当时就这一根,你没的买,反念叨人家皮门师傅是自己做的假,偏一口也不与你,馋死你。”“那人皮门是不假,但是个老烤儿,拿骆驼骨烤成的假虎骨,专蒙你这种念攒子(傻子)。”
“你才是念攒子,科朗码念攒子(乡下傻子)。”
麻刚气得不再理吉道杰。
见麻刚、麻强兄弟二人都有些尴尬,巴喀多济从墙角取过一个不知做甚用的细竹竿,一撅两半递到王五手上,“王刚答儿给你算个命啊?”巴喀多济对新来的王五爷玩他在镖局子的老把戏。
“好。”王五爷看出了巴喀多济的心思是想把刚才尴尬的话题引开,于是配合巴喀多济道:“这竹子做何用?如何算法?”
众人以前见识过巴喀多济的把戏,于是都坏笑着看。 “王刚答儿你站好,一手一个,平托着竹子,把竹子两端互相对准,不要碰上,我问你问题,问对了这两根竹子的两端便会自己合在一起。”
“哦?有此种神奇?”
“王刚答儿,你屏住了呼吸,我先算你的生辰。”
“好,你算。”
“我从一月数起,数对了它便合上,你信么?好,一月,二月,三月……”当那巴喀多济数到五月时,王五感觉两个竹端点似乎平生一股吸力,两段竹子竟不由自主对在一起。 “果然,恁的神奇!”
王五惊叹,旁边看的人“嗤嗤”坏笑,那巴喀多济更加装神弄怪,又算了王五兄弟几人,父母可曾亡故……每次说准,王五那手中竹子便不由自主吸在一起。众人觉得有趣,撺掇再算,那巴喀多济恐怕久算失效便借口推脱。
“算算我哪年出的紫禁城,离开善扑营的?”王五主动要求,巴喀多济不便推托,随口应了三四个年号,第四个说准了,王五爷手中竹子又不由自主对在一起,众人待要起哄,见那王五爷一声长叹,把两截竹子抛在地上,垂头丧气坐在椅子上。弄得众镖局武师一起有些黯然。
“打听个人啊?王刚答儿。”范英明见了众人此等模样,过来打个岔。
“您请讲。”王五意识到自己扫了众兄弟的兴致,有些歉意,听范师傅一问,马上端正了身子一拱手。
“你们扈从司宿卫准提翼也有位好汉。”“哦?哪位?”
王五爷大概其猜到范英明要问的人是谁,但是故意装作不知。
“李四爷。现在景况如何?”果然问的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