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海怪的传言已经到达林庄,但林春芳的父亲母亲都还没有回来。这两件事一结合,其实就是一件事,林家夫妇已经被杀,或者心脏已经被挖。村庄里的人虽然同情林春芳一家人,但对于海怪的恐惧,他们也无心无胆去帮忙找寻尸体的下落。徐天海的到来,让林春芳突然有了依靠。虽然徐天海与林春芳之间的故事,没有人知道。徐天海家族虽然几代累居吴家湾,但他们始终是一个外姓人,没有人知道他们家族最初的源头在哪里。到了徐天海已是三代单传,而且徐天海父母早逝,抚养他的是年迈的祖父,三年前也已过世。林春芳的依靠,让徐天海内心充满了力量。他觉得他应该要照顾好林家姐妹和一个襁褓中的男婴,一个男人的责任与自信油然而生。看着林家姐妹悲凄的神情,徐天海也悲从中来。但很快,愤怒代替了悲凄。他告诉林春芳,泥涂中有两个不知是死是活的海怪,去那里看看,说不定能看出点什么头绪,实在不行,就把海怪往死里打,打死之后拖到太阳底下曝晒。林春芳沿着徐天海所指的方向一路小跑,手拿钢叉跑到徐天海的前面。徐天海拽着林春芳的手让她往后面站。他们人生之中的第一次牵手就发生在这样的时刻。他们走过小半截中级堤坝,直接跨到低级堤坝,差不多中间地带,他们停了下来。再朝海的方向走去,踏入泥涂之中,前方的海怪也越加清晰,背朝天,腹着地。虽然林春芳还不相信父母的死亡,还幻想着父母尚在人间,总有一天还会驾着小船顺潮水而来。但幻想归幻想,她对死亡也有过准备,对于死亡也并不害怕。可是,她和徐天海一样,害怕海怪突然站立起来,扑杀过来。所以,她紧紧地握着钢叉,朝着海怪的方向。林春芳越走近,越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或者说,越来越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的所谓的海怪,就是她的父亲和母亲……林春芳的钢叉朝着徐天海的背部叉了过去,徐天海背身一冷,一惊,本能地躲了过去。却眼看着林春芳直挺挺地趴向了泥涂,和她父亲母亲一样的姿势。如果不是徐天海在场,昏厥过去的林春芳恐怕很快就会窒息死亡。徐天海用凹陷处的泥水稍稍洗净了林春芳的脸,然后凑上嘴对着林春芳还残留着泥土的嘴吹气。他们人生之中的嘴对嘴也发生在这样的时刻。醒来之后的林春芳突然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冷静,沉着。这种变化只在几分钟之间,却经历的生与死的交替。由幻想着父母终究有一天会回来,交替成为死亡的确认;自己由气塞昏厥过去,交替成为冷静地活着。他们抬着僵硬的尸体,来到低级堤坝边上,那里有泉水渗透而形成的一个水洼。徐天海脱下汗衫,吸满水小心翼翼地擦拭着林春芳父亲的脸,然后脖子,然后身体……。胸口并没有被剖开,心脏也完整无缺。只是双脚被布片缠着,脚踝上有深深的勒痕,并有皮肉磨破的迹象。徐天海解下布片,即使被泥水浸泡过,也依稀能够辨认出它的颜色与纹路----浅绿的斜纹正织面料。林春芳的母亲,天生的褶子脸被水浸泡得胀鼓,细长脖子也变粗了,胸前纽扣敞开,还在哺乳期的奶头只剩下半粒。林春芳扯紧了母亲的衣服,帮母亲洗净双脚。这是他们唯一能做的事,让死者能以稍有的体面与尊严回到自己的家。夏雨和冬雪哭得死去活来。这是饮龙垟当天唯一的声响,更是增添了悲凉与死寂。即使这样,也没有一个人出来看看发生了什么事。热心、善良、无争的饮龙垟人,他们被禁锢在恐惧的心里。他们没有经历过海怪剖心吃人的事情,但代代相传的故事在每一个孩子成长的过程中被复述。只要哪个孩子不乖巧,不听话,就说“海怪来了”。千百年的心底恐惧积淀在他们的血液里、灵魂里、无意识里。同样冷静、沉着的林秋芬背上兜着还未断奶的弟弟,腾出双手擦拭母亲的身体,清除嘴巴、耳朵还有脚趾里的泥土。清洗干净之后的母亲全身黑紫,像一尊泥塑偶像,直挺挺地躺在草席上。旁边那个秋芬并不认识的徐天海,也刚刚清洗好了她父亲。入土安葬的那一天,依然没有外人。两具尸体由草席裹着,盖上麻布,安放在双轮板车上,由徐天海一人在前牵拉着,林家四姐妹在四边扶着板车。板车上捆着临时做的白幡,在秋天凌晨的冷风中猎猎作响,还伴着一个婴儿撕心裂肺般的寻求奶头安慰的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