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林庄前的湖面正逐渐沉没一轮金色的太阳,像巨大的火球哧哧地往水里浸,蒸腾起白色的雾气。返照的天空白的有点刺眼,但还是掩盖不住黄昏的到来。如果现在回吴家湾,天黑之前可以赶到。如果再迟了,就会赶夜路,这对于每个饮龙垟人来说,都是一种恐惧的考验。徐天海还是停下了脚步,拐个弯朝林家养殖场的方向走去。虽然因为饥饿整个饮龙垟的人都赶海去捉虾拣贝壳了,但饮龙垟人还没有到达去偷去抢的地步,或者他们宁愿饿死也不会干这些坏事。徐天海去养殖场也没事可做,只是去看看夏雨和秋芬,只有眼看着她们安全回来,他才安心离去。养殖场离林家夫妇的尸体发现地还是有点距离。徐天海虽然不太懂得海水流动的规律,但两具尸体被海水冲到同一个地方,他还是心生疑惑。他想现在就去向镇长赵官印请教,一定能够推理出他想要的结果。只是林家姐妹还在养殖场,他放心不下。走到半路,到达海边滩涂,太阳也就落山了。徐天海远远看见两个人朝这边走来,连忙挥手示意。夏雨和秋芬急忙忙朝徐天海跑来,跑近了之后,却不知如何打招呼。半晌之后,秋芬叫了一声“天海哥”,算是解除了尴尬。“天海哥,养殖场也没有什么东西要照管的,就几根海带。我们回家吧。”
“啊,好。你们回来我也就放心了。不过,吴家湾那里还有些事,我得回去一趟。”
“太阳都落山了,天很快就黑了,你现在不能回去。我姐还在家等着你呢。”
徐天海也是这么想的,但之前所发生的事,让他为难。说是走了,却又回来。这倒也罢,让人更为难的,是他不知道应对林春芳的想法。所以,他还是决定要走。“我见过你姐了。顺便带了一点东西放在家里,你们先用着。我过不了几天就会回来的。”
徐天海想,从现在开始走回家,至少要一个半时辰,而天黑就在眼前。他有点害怕,但也只能硬着头皮回家了。他每前进一步,太阳的余光就从他的脚尖后退一步,直至最后隐没。这时候,他和林家姐妹刚好来到了家门前的台阶上。他没有去和林春芳告别,就直接走了。天黑得似乎有点快,似一块幕布包住了所有的光亮,然后被抛得很远远。徐天海回家的路并不需要经过龙珠礁,他也没有打算经过那里,但最后鬼使神差地来到了它面前。这一切都是因为一点火红的光。徐天海远远地看见一点火光有眼前晃动,他走近了火光就远了,他离远了火光就近了,它一直在他眼前,逗着他,引着他,一直到了龙珠礁。引着他的还有时断时续的念词,像咒语一样,从神秘的远古时代飘来,像游丝般缥缈萦绕,又像针一般刺激着他,让他清醒,不要忘记路的方向。念词的声音越来越响,刚开始似懂非懂,好像哪里听过。那是在十年前,或二十年前,甚至在他未出生前就听过,只是后来他全忘了,再也没有听过。这细细的针彻底地刺醒了他。这念词他父亲曾说过,他祖父也说过,都是在他小的时候教过他。在他睡前教他说,在他醒来时教他说,所有这一切都发生在天黑的时候,天一亮又开始说饮龙垟独有的软软的瓯语。有几次他把天黑时学到的话跟小伙伴说,可是没有人懂。他回去问他祖父,祖父微微一笑,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并跟他说,既然没有人听懂,那就只能天黑回家时说了哦。说的是那样自然,那么慈祥。徐天海站在龙珠礁几百米远的地方,面朝着大海。眼前几个人背朝着他,每人双手捧香,伏地而拜,嘴里念词声声,充满旷古的悲怆。接着是一段很长很长时间的沉寂,只听得很远很远的海浪朝这边涌来。然后,他们又站起来身来,举着燃着的香,在空中划过一段红色的光弧,又伏地而拜。……“回去吧,回去吧,回到生你养你的土地,回到母亲的怀里,吸尽她的乳汁成长;带上我们吧,带上我们的灵魂,飘过海面一直向东,向东,向着太阳的方向。请安息吧,安息。……”徐天海并没有躲避,也没有害怕,直直地站在他身后,倒是希望他们能够发现,或许能与他们说上几句,弄明白对方是什么人,也能明白自己是什么人。虽然从小他并没有感觉自己与其他人有什么不同,但第一次听到他祖父、父亲之外的人说这种语言,他很是好奇。只是天太黑了,除了几柱香和海水背景下的几个人影之外,什么也看不见。只要徐天海不发出什么声音,他的身影也就被黑夜吞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