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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信的惊讶尤甚于叶音英,他差点没一脚刹车当场站定。
好在这种无稽的念头只是在他表层意识里翻了翻,没有任何被执行的可能性。 “嗯……”越信轻轻看了一眼叶音英,不确定地问:“你睡着了?什么时候睡着的?最后的记忆在哪里?”叶音英露出努力思索的模样,却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我也不知道啊,对了,我记得要看房子。啊!对了,我已经看过了……” 她用双手轻轻捂住额头,苦恼地低下头去。 越信没撤了,正好前面有个服务区,他轻推方向盘,进去停了下来。 叶音英保持着低头的姿势不变,可是,渐渐地她双肩有些抖动,却又很快地自己抑制住了。 她的双手渐渐从额头移动到头顶,渐渐抓住自己的头发,手指都被头发头发勒地泛白。 她痛苦地思考着,却没有哭出来。 越信默默伸出手,想要拦住她的自虐行为,却被她反手一把抓住,使劲地抓着,指甲深深地陷入越信的掌心,直到开裂。 就这样僵持了十分钟,叶音英渐渐地松开了右手,也收回了左手。 她嘴唇有些哆嗦地看着左手手心中被抓断了的头发,看了半天。 忽然她轻轻笑了一声,把头发扔出窗外。 她面带笑容,却充满哀伤的扭头看着越信。 “越信,谢谢你。”
像是直接从内心发出的声音,充满着无数种难以言表的感情。
“你……”越信有些手足无耻。 “我们回去吧。”叶音英微笑着:“姥姥不需要我去看她,她只需要为我付出,为我妈妈付出,只要能为自己的亲人付出,她就满足了。”
“嗯……”越信不太确定:“你真的想通了?”
“是啊。”
叶音英轻轻像咏叹一样说道:“其实,我忽然发现,我只是一直在骗自己,告诉自己妈妈是有多么的好,姥姥扔掉妈妈的骨灰是不对的。我也一直骗自己,告诉自己卫彩并不是真的那么可恶,姥姥派人杀死他是不对的。”
“其实,” 她摇了摇头: “我只是想回到那个时候的妈妈身边,只是想回到那个时候的卫彩身边。每个人都有她好的一面,和坏的一面吧! 妈妈并不是每天都只把那个人当成她的唯一,她也有过努力想做一个正常的女人,可是没有一个男人能令她满意,少数的一两个,还接受不了我的存在。 妈妈也并不是不关心我,她去追逐那个人的脚步,除了为了她自己的感情,其实还有很大一部分是想为我争取一个名分。 虽然她不自量力,她成为了所有人的笑柄,可是她在家时也是对我很好很好的。 她跑出去和那个人私会,回来的时候也会给我带很多很多的礼物和玩具,就像真的只是出去旅游,只是没有带孩子一起去而已。 毕竟,我是她唯一的女儿啊,也许也将会是她唯一的依靠。 同样的,姥姥也这样想。 那是她曾经最疼爱的女儿,却没有学会她那形同木讷的坚忍,一切都随心任性,不顾家族,不顾母亲的颜面,不顾孩子的前途。这个女儿与她年轻时爱抚过的女儿是多么的天差地别,她甚至一刻都不愿想起她,一声都不愿提及她。 只要妈妈在家,姥姥从来不会登门,也不会打发人带我过去。只有在妈妈又出门去了,她才会亲自来接我去她那里住,亲手给我做饭,可能那个时候,她看着我,就像看着她那个不争气的女儿小时候一样。 但姥姥不善言辞,不假辞色,她很少像妈妈那样哄我,最多告诉我说,这样做是对的,这样做是错的…… 其实,我还记得,姥姥面对着妈妈的水晶棺,说‘祖祠里也收不得,火化了,洒进江河湖海’的时候,她就牵着我的手,然后她拉着我往外走,她抓住我手的力气那么大,我疼的想要挣脱,却一点都挣不脱。 我没有看到她哭,她一直都板着脸,直到后来白家的人过来,说什么‘此事一了百了,既往不咎’的时候,她也是板着脸,只是向传话的人微微躬身致意,就继续拉着我,毫无表情的一直走,一直走。 车就在我们身后慢慢地开着,她不上车,就是一直走。 最后她忽然停下了,用很温和地声音带我说:‘走吧,姥姥带你回家。’ 可是,我那时很害怕,也很生气我没在意她的声音是多么的慈爱温和。我该在那个时候哭出来的,我却没有哭,就这么固执无言地跟着她,上车,下车,上飞机,下飞机,回了那个已经没有了妈妈的,妈妈的家。 后来我就走了,从录取通知书下来,直到走的时候都没去看她,也没打电话告诉她,她每月给我打的钱,我也不想花,不想用。 这个时候出现的是卫彩。 如果不是……但卫彩真的很好,真的。 他不但长的帅,还很暖,有时候还会有些娘娘腔。 在很多很多的夜里,我曾恶意地想过,也许他和那个男人在一起的时候,会比我还娘娘腔! 再然后他就死了,而姥姥也再次走了,这次走的时候,她没有带我,其实她已经很多年没有见到我了,可能也根本没打算带走我。 她从来没有告诉过我,我作为那个人私生女很危险,也从来没有告诉过我,那个厉害的女人已经死了,我已经安全了。 也许那天她看着我,就像从前看着我妈妈一样,那样的不明世事,那样的不知自爱,那样随便的轻贱自己。 但好在,我找了一个会娶我的男人,不会像她那个不争气的女儿一样,连个名分都没有,帮人养孩子,人家还不认账。 可是,卫彩却是那样的一个男人。 一切的一切,好像在知道真相之后又颠倒了过来,我还是那样的不明世事,那样的不知自爱,我会嫁给一个并不是真想娶我的男人,并且从此以后的一辈子都被他排到另一个或另一些男人的后面去。 事实上的我,还不如她那个不争气的女儿。 她作出那个决定的时候,是怎么想的,我不知道。 也许,那是她最后一次打算与这个世界决裂吧,无论付出的是什么。 她再也无法忍受了,她不想再要我了,随着我一起去了的,是她心中那个不争气女儿的影子。 这两个,她都不想要了吧。”
叶音英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她从平淡的语气开始,说到后来却已经握紧了拳头,她忿恨的对象是她自己,是她的妈妈,是她的前未婚夫卫彩。 是这个从来没让姥姥舒心满意过的世界。 “所以,越信,我们回去吧。”
叶音英平静下来,平静的令越信心疼:“我姥姥不需要我的祭拜,她已经被我妈妈,被我伤透了心,我不想再去打扰她。我想,就像你说的那样,活着的人的想念,就是延长了死去的人的存在。我会回忆起她,会告诉宝宝我有过这样一个姥姥,让他知道她,记住她。我能为她做的,只有这么多。”
她看着越信:“我们回去吧!”
越信久久看着她,最后默默点头,开车上路,在最近的收费站下去,然后重新上道,向北江的方向返回。 叶音英脸上还是带着些许的哀伤,却也挂着开心的微笑,她看着沿途的风景,像是新生的小女孩一样露出向往的神色。 可是越信的心情却很沉重,沉重到他不顾叶音英刚刚得到了那一丝欢快,而开始不管不顾地宣泄自己的情绪。 “嘤嘤嘤,我看过一本书。”
越信忽然开口说话。
“诶?”叶音英感觉有些意外:“什么书?”
“一本作者故作轻松,却很沉重的书,书中的人物没有一个像是你的姥姥,但我真的从你对姥姥的回忆里,联想到这本书。”
越信目不斜视地望着前方:“我还记得一些读后感,虽然只是不连贯的段落。”
“嗯……”叶音英有些不太好的预感,她忽然觉得心脏在隐隐的痛:“能背给我听吗?”
“看看开篇那个不务正业的、下乡收集素材的情节串联者,我想象他是个圆脸光头的中年男人,穿着灰扑扑的厚布衣服和解放鞋(虽说原文写的是拖鞋),对世人日常生活中的一切衣食住行都不在乎,只是嘴角整天挂着嘿嘿的笑,与乡下每个认识、不认识的人打着招呼,顺便闲扯两句,走在路上,坐在四面透风的破客车上,或者搭一段拉粮食的牛车,就这样嘻嘻哈哈地完成一天的下乡任务。”
“这是……好像是……”叶音英有些迟疑,这本书她当然也看过。 越信没有理她,继续背诵道: “这个人,对生活满不在乎,似乎每个情景都能被他当成笑料看待,时时与那些被困苦的生活损坏了记忆、木讷地面对往事然后以不知所措的微笑搪塞过去、对自己的经历缺乏热情、仿佛是道听途说般地只记得零星几点、一大把年纪全活到狗身上去了的老人们对坐,用粗糙的瓦碗喝着凉水,用毫无内容的对白搪塞过一天又一天。 只有福贵不一样,有了他的存在,才彰显了“一把年纪没有活到狗身上”与“一把年纪活到了狗身上”的区别。他对自己的经历如此清楚,又能如此精彩地讲述自己,他是那种能够看到自己过去模样的人,他可以准确地看到自己年轻时走路的姿态,甚至可以看到自己是如何衰老的。 只是在书看完的时候,却很难确定两者之间到底谁更幸福。人活一世,最宝贵的财富是什么?到底是人生历程,还是自我认可?福贵把过去的一切看做自己的财富,可以回忆得丝丝入扣、条理分明,他沉浸在这种内心平和以及惆怅的满足感之中,至于刺骨的寒风顺着衣襟缝隙溜进来,冰凉的灶头只留下自己的痕迹,这些都是生活用来刻画印痕的工具而已;与之对应的另外一些老人,他不记得自己小学二年级辍学的情景,也不记得小时候学过的一百多个字逐个忘掉是在哪一天,反正这辈子活到了现在,家里人丁兴旺,各种地里活计都搞得不错,今天吃到了一碗老婆拿手了几十年的辣椒炒鸡蛋,就着三个大馒头,看着一堆孙子孙女在床前地上撒欢打架,感觉人生数十载不虚此行。 福贵不是个悲情人物,但他的人生是个悲剧。 生老病死的事情本身并不是悲剧,而真正体现悲凉的,是亲人死了的时候,福贵表现的变化。从一开始像是天塌了,到后来县长道歉他就想开了,最后,一个人怀揣着对自己一生精确的记忆,枕着留给某个不特定收尸人的十块钱,像没事人一样的拖延着一天一天,这种看惯了生死的麻木才是书中体现的最大的悲剧。 活到狗身上?没活到狗身上?哪个是你想要的? 我不喜欢这本书,因为每次看完都难受,会哽咽,保持不了冷漠的矜持,沮丧地发现自己仍然和十几岁时一样具有一片柔软的地带。 不成熟!很失落。 但如果就当代文学范围让我选出最深刻的、最具有成就感的,这本书从很久以前就是第一选项,至今无书可以超越。 你用上帝视角,觉得它的故事很普通,就是生离死别,只不过书中的人对待生离死别有些偏冷漠而已。而当你放松自己无懈可击的心灵,让作者引领你变成福贵本人,你会猜想这个失去了所有亲人的孤老头子,晚上一个人躺在冰凉的被窝子里,听着高天上辗转呜咽的寒风时,会不会想念他贤惠的妻子,乖巧的女儿,优秀的儿子。会不会为自己年轻时的放荡不羁向父亲和母亲忏悔。这个时候他的所思所想会不会仍像白天讲述时那样大而化之,条理分明,无悲无喜,平静淡然。这种悲凉,是人生无法承受的。”
…… 车,向前飞驰。 人,都在沉思。 当叶音英缓缓默念着那句“你会猜想这个失去了所有亲人的孤老头子,晚上一个人躺在冰凉的被窝子里,听着高天上辗转呜咽的寒风时,会不会想念他贤惠的妻子,乖巧的女儿,优秀的儿子。会不会为自己年轻时的放荡不羁向父亲和母亲忏悔。这个时候他的所思所想会不会仍像白天讲述时那样大而化之,条理分明,无悲无喜,平静淡然”的时候,如珠的泪水,缓缓滚落在她那哀伤中带着笑容的脸庞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