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年长的书院教习好笑道:“朱博士,您这不是为难人吗?这些小子虽说学问不精,但也还是有几分见识的,哪里是一个差吏能够懂得?”
朱元皓摇头道:“不不,岂不闻以貌取人,贤愚难分?”
“我等读书做学问,不能只读死书,要多看、多闻,上察天心,下体民情,即便是市井走卒,村夫农妇,也常能口出质朴真理。”
他话说得中肯,不过言语间却也照样将江舟当成了市井走卒、村夫农妇之流。 朱元皓此言令众学子纷纷欠身,口称受教。 “我说你们一人一句,还让不让人说话?”
燕小五却不耐烦地道:“怎么?怕说不过我这兄弟是不是?”
众学子一个个怒目而视。 朱元皓不恼不怒,笑道:“呵呵,小差爷但说无妨。”
江舟拍了拍燕小五,示意他安分点。 带着几分酒意,声音也比往常高了许多:“刚才你们罗里吧嗦说了许多,其实意思不过是四个字罢了,哪里用得着说那许多废话?”
“无礼!”
众学子怒斥,朱元皓摆手喝止,朝江舟皱眉道:“哪四个字?”
江舟略显不屑:“内圣外王。”
几个年长者闻言眼中微微一亮。 朱元皓试探道:“何谓内圣外王?”
“自然是圣道仁德,王道礼治。”
江舟带着几分不屑,笑道:“这话倒也不错,只是未免太过一厢情愿,谁若真以为依此四字便能天下太平,那人必定是个高高在上,不知人间疾苦,只知空想的无知之辈。”
“放肆!”
“区区贱吏,大字不识一箩筐,哪里听来的歪理邪说,你又懂什么仁义!”
仁义礼治,乃是儒门奉行之理念。 他这话等于骂了整个儒门。 白麓众学子没有立即拔剑相向,是因为李东阳已经站了起来。 李东阳拦住要发作的众学子,朝江舟正色道:“小差爷此言何意?”
江舟用眼斜了这位似乎威望极高的长髯老者,撇嘴一笑:“算你们还有个明白人。”
旋即扫过怒目而视的众学子,晒笑一声,高声道:“我若不懂仁义,这世间还有谁能懂?”
“所谓仁者,人也,是为人之心,生之性。”
“礼者,天之经,地之义,民之行。”
“以仁为人之本,礼、义、廉、耻为人之纲,乃国之四维。”
“无本无纲,人则不立,四维不张,国乃灭亡。”
趁着一腔酒意,江舟口若悬河。 倒把众白麓书院学子惊住了。 那徐文卿和贵气公子眼中都是不可思议之色。 李东阳、戴幼公、朱元皓等人,也都愣住了。 连他身后的燕小五也瞪圆了双眼。 任谁都没有想到,一个小小巡妖卫,竟能说出这般文绉绉的话语来。 不仅如此,这些话语听在李、戴、朱等人耳中,简直是振聋发聩。 仁者,人之心,生之性。 礼者,天之经,地之义,民之行。 仁为本,礼为纲,礼义廉耳,国之四维。 短短几句,却是微言大义。 三人相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中的震惊。 朱元皓直接站了起来,双手于胸前交叠,正正经经地施了一礼:“小兄台有以教我?”
他的称呼已经变了。 一个普通的差吏,绝对不可能说出刚才那一番话来。 李东阳和戴幼公两人虽没有动作,却也肃颜正襟而坐。 “不敢。”
江舟本就不是个跋扈的人,先前不过是气这些学子无礼,趁着酒意,回敬了一番。 他人以礼相待,他也便回了一礼。 对于一个业余闲暇时间,几乎都是在各大图书馆中泡过来,在网络上纵横捭阖实战锻炼出来的嘴强王者、绝世键客来说,现在这种场面就是一句话。 打架,我不行。 吵架,你不行! 江舟施施然道:“以仁为本,以礼为纲,本来无错。”
“仁者爱人,人恒爱之,朝廷修礼用以节制引导百姓之性、百姓之行,若真能天下人人怀仁守礼,那自然是天下太平。”
李、戴、朱三人点点头,深以为然。 一个书生不服道:“这本就是我等所持之论,如此还需你来说?”
“呵呵。”
江舟笑道:“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若真依此而为,将仁义、礼义奉为圭臬,治国治民,那恐怕是……” 他扫过众学子,缓缓吐出几个字:“国之将亡。”
“大胆!”
“住口!”
“荒谬绝伦!”
他这话果然引得众学子破口大骂,连几位老教习先生也坐不住了。 江舟不急也不惧,只是安静地看着他们骂。 “好了!”
最终在李、戴二人不满的目光下,朱元皓厉声喝止。 众人愤愤住口,却仍对江舟怒目而视。 朱元皓用严厉的目光扫过众人,才道:“小兄台请继续。”
江舟笑道:“诸位所求,不外乎天下人人为善,若是为善之人不计其数,为恶之人屈指可数,” “如此一来,上位者根本不需劳心劳力,只需一条明令,那少数为恶之人,自然会被天下为善的滔滔大势所淹没、清除,那国家自然太平。”
“在下才疏学浅,不知说得可对?”
那贵气公子道:“不错,你这差吏,言语虽然粗糙浅白,倒也领会了几分道理。”
“仁、礼二字,即我儒门之大道,天下若都能遵我儒门之道,怀仁守礼,岂还会有祸乱?”
江舟叹了一口气,只说了三个字:“可能吗?”
贵气书生站起来,义正辞严道:“如何不可能?只要我等读诗书,通经义,禀持初心,他日到了朝堂之上,自然会令此大道风行天下,届时人人皆沐君王仁德,知圣王之礼,自然可成!”
一直抚须安坐静听的李东阳,忽然抬头道:“听阁下之意,似是对仁义礼制治国,颇不以为然,” “阁下言语之中虽未提及,但老朽不才,出听得几分其意,阁下所推崇的,可是一个‘法’字?”
江舟这时才正视这位一直很安静的长髯老者。 他说了许多,可是半个与“法”相关的字眼都没说过。 有些话,可不是能说出口的。 犹豫了一下,江舟咬了咬牙,左右说了这么多大话,也不怕再多说了。 当下开口道:“内圣外王,圣道仁德,王道遵礼,自是一条大道,可这条大道,不通。”
众学子怒而欲斥,却被那李东阳伸手拦住,神色严肃地看着江舟。 江舟也不怵:“这天下很大,绝非一家之言可以治得了,” “在下也并非推崇‘法’制,但治国一道,却少不得‘一法’。”
“若无律法,杀了人可以一笑而过,人人不知是非对错,只比谁的拳头大便是了。”
李东阳手抚长髯,饶有兴趣道:“阁下所言,确有道理,但我大稷也并非无法,恰恰相反,” “当今陛下御极以来,立法之严苛,乃古往今来之最,可为何天下仍旧动乱频频?”
“多少人不顾律法之森严,铤而走险,以身触法,由此看来,这法字,也行不通啊,难道这不是坏法之人,不知仁,不懂礼的缘故?”
江舟不紧不慢地笑道:“老先生,小子说的是‘一法’,不是法。”
李东阳双眼一亮:“哦?有何不同?”
“哼,故弄玄虚……” 一众学子中有人低声嘀咕,被朱元皓严厉一瞪。 “法莫如一而固,以势立威,以术驭臣,以法制民,法不阿贵,绳不挠曲,刑过不避大臣,赏善不遗匹夫,最忌故新相反,前后相悖,朝令而夕改。”
江舟抑扬顿挫,快速地说出这番话。 也不管别人听不听得懂,他也不打算解释,没必要,也不敢。 他在肃靖司时间不算长,但足以让他看到许多东西。 大稷确实律法严苛,却也少不了许多弊病。 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的毛病,这个世界也一样有,而且更严重。 刑法,是对庶民而定。 礼仪,是对贵人而存。 庶民犯法,其罪当诛,若是有功有善,那是理所应当,你应该做的,不值一提。 反之,贵人有罪不罚,什么都不做,却能歌功颂德,大有人在。 一众学子大多是目透茫然,只有少数几人露出思索之色,其中便有那位徐文卿。 李东阳、戴幼公几人更是听得目中异彩涟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