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看守所坐落在远郊,下公交步行尚需十分钟路程,又一次来到熟悉的地方时,容缨忍不住感慨万千。从没有想到有一天自己会和这里结缘,她想像不出,人被这样关在钢筋牢笼里会是一种什么样的难受滋味,家里曾经有过这么一位,可那时候她还小,在记忆中留下的影像只有母亲的以泪洗面,以及哥哥难堪的愁相,家对她来说是支离破碎的,母亲改嫁带着她,她战战兢兢扮演着拖油瓶的角色,鞋透趾没有可换的、衣旧了缝缝补补没有新的,她总是怯生生地,低着头躲避着外人,生怕有人认出她,骂她死刑犯人。直到有一天哥哥出现,来看她,隔着好远喊她,她惊喜扑到哥哥怀里时,哥哥却泪流满面。后来就换了一个家,相依为命,相守为家,哥哥带着她,在哪儿打工她就在哪儿上学,就是那时候认识了还是散打运动员的聂奇峰,又多了一个哥哥,多了一个把她当亲妹妹宠着的哥哥。她不知道两位哥哥在干什么,可在她眼中两位哥哥是无所不能的,从一座小城市来到了大都市,从一个普通人成为一个富人,从一个被人鄙夷的对象成了被人恭维羡慕的富姐,从拮据到花钱如流水,从形影孑立到前呼后拥,像一场黄梁梦,飞速地攀升到高处,又重重地摔回地面,一切在眼前,画上了一个句号。她站在看守所门前,抹着泪,这儿排队的,差不多都这个样子,而她却不想这个样子,掏着化妆盒,把自己的泪吸干,粗粗地化着,不想让别人看到她这个样子。“0211,容缨……跟我来!”
有位面容肃穆的管教念着,容缨匆匆跟着,进了第一道铁门,程序是繁琐的,提来的东西,被细细检查,其实没有东西,那些可恶的管教,连方便面袋都要捏一捏,仔细到把方便面箱上的钉子都会起掉。检查完毕,东西被管教提着,她亦步亦趋跟着,进了一个标着会面室的地方,似乎有优待了,很大的房间,光门口就守了四个持枪的武警,她进门坐下,这时候心里却安静了,奇怪地安静了,在无法抗争命运给出你的结局时,安静的等待是最好的方式。不是吗?她看着持枪的武警、高高岗楼上的哨兵、还有厚重的狱墙和墙上半人高的刺网,她忽然明白了,哥哥的选择。他是高傲的人,高傲到不会向任何人乞怜。那怕千夫所指,不容于世。容缨默默地想着,思绪开始紊乱,而心情却很平静,她在想,哥哥在最后一刻,肯定也是这样平静地按受了自己的命运,就像她,也正准备接受这一切一样。这没有选择,只能接受。她心里如是想着,从哭天呛地的开始到今天平静接受,让他意外地想起了,另一个男人…………………………小木,正心不正焉地站在医院病房门口,心情很乱,病房里更乱,管向东和苏荣乐正劝着孙清华出院,孙清华赖着不走,这货估计是缺爱严重,巴不得躺在床上,看着昔日的朋友流水介地来看他。当然,还有更深一层的原因,他怕银行的找上门。这不,又钻被窝里了,死死掖着被角吼着:“不出院不出院,老子病还没好呢。”
“别住了,你躺这儿舒服,我们难受啊,天天来看你,比照顾亲爹还上心。”
乐子怒了。“真没病,清华,出院散散心,走动走动,没准更好点。”
管向东劝着。腾,如花掀开被子坐起来了,怒道着:“我真有病,你们怎么不信呢?”
“啥病?护士说,你狗日的一天吃得比一头猪都多,再住下,得把她吓病了。”
乐子怒道。“我神经病不行啊,不出院,你们走吧,别理我。”
孙清华赖着道。管向东无语了,直道着:“何苦呢,住这儿比星级酒店还黑,你看看药单,医院保胎药都敢给你开上。”
“不在乎,老子住不起别墅了,还住不起医院,切。”
孙清华撇着嘴道。这时候,小木看不下去了,进来,怒气冲冲地站到孙清华面前,孙清华看他眼神不善,心虚地吼着:“什么意思?想打架是吧?老子正愁没地发泄呢。”
啪…啪…小木甩手就是两个耳光,痛骂着:“你老婆跑了,肯定跟别人睡了,你他妈还有脸在这儿住医院……钱挥霍完还可以挣,咱们几个兄弟情份就这么点儿,你他妈挥霍完了,那可什么都没有了。”
啊呜……如花嘴一咧,伤心开嚎了。啪,又是一耳光,小木吼着:“哭个蛋啊,你就是个吊丝,又重回吊丝了,有什么伤心的?老婆跟了睡了……那你更应该发奋图强,珍惜生活,多睡别人老婆。”
啊?如花一愣,被这逻辑听懵了。乐子眼睛一亮,抚掌大乐道:“说滴太好了,花哥你要奋起啊,多少别人的老婆等着你临幸涅。”
唉,管向东郁闷了,这几个坑货凑一块,不会有什么好事。似乎真有点道理,如花咂摸了片刻,小木催着道着:“爬起来,你爹不亲、娘不爱的,老婆也不喜欢的,赖床上撒什么娇,我知道你痛苦难受,可你不能老自己郁闷啊。”
“那我怎么办?”
如花苦着脸道。“把痛苦转嫁给别人,让他们难受去吧……起来吧,大不了老子带着偷抢拐骗找点刺激去,大把事可以做啊,起来,带你回苏杭去,认识认识总嫖把子,等特么你玩完了,下辈子都不想娶老婆了。”
小木剽悍地道。如花看看三人,眼睛骨碌碌一转悠,哎了声,一骨碌坐起,穿衣服了。小木使着眼色,让两人赶紧去办出院手续去,出了门的乐子和管管,刚掩上门就听到如花诉苦了:“木啊,兄弟啊……你不理解哥的苦处啊,光顾着炒股,老婆都没睡几回,我估摸着,别人都睡得比我多……我不是不想出院啊,出了院还去哪儿啊,银行该贴封条收房子了……”两人哭笑不得,觉得可笑里,又是那么涩涩的味道,其实活个人真是难啊…………………………聂奇峰是被两名孔武有力的武警抬进来了,连椅子抬进来的,他坐得很惬意,容缨惊得站起身来,看着削瘦,而精神却很好的聂奇峰,她意外的压抑住了,没有哭。“好!”
聂奇峰的一只残手,竖着大拇指,干净、利落,去掉曾经妖冶的外表,清纯素颜的缨子,看得并不憔悴,这一下子让聂奇峰心掉进肚子里了。这次临近决别的会面很意外,情绪稳定,出乎意料地稳定,聂奇峰在回忆着初见他们兄妹的趣事,比划着那时候缨子还是个小丫头,容缨在说着,那时候见聂哥在台上打架,老吓得她不敢看,可后来都学坏了,每次见散打比赛就激动,两人说到兴处,相视间,都是一脸微笑。容缨知道,聂哥没有上诉,就等着死刑复核,而复核是没有悬念的,她怎么也把面前这位削瘦、帅气的聂哥,和杀人越货的江洋大盗联系起来,就像她现在都无法相信,哥哥也是其中一员一样。聂奇峰却惊讶于容缨的表现了,可他喜欢这个让他意外的表现,曾经泼赖黏人,处处惹事生非的缨子,仿佛一夜之间变了一个人一样,懂事到让他心疼,他想像不出,一贫如洗的容缨是怎么过来的。“缨子……你……”聂奇峰许久收敛着笑容,好奇问,还没问出来,容缨像知道他要说什么似的道:“哥你别担心,我找到工作了,我能养活了自己……其实,你和我哥,一直就想着让我平平安安的,我知道你们的苦心。”
聂奇峰吁了声,欣慰笑着道:“对,如果你哥看到现在的你,他一定会很高兴的。”
“哥,你还有什么……要安排的。”
容缨轻声道。“没有。”
聂奇峰摇摇头,尴尬一笑,无所谓地道着:“找个远点的地方撒我骨灰,省得别人唾我。”
容缨尴尬笑笑,她咬咬牙,点点头,这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坚韧性格,她同情地看着聂奇峰道着:“哥,那怕有一点希望能救你,让我干什么我都愿意……我救不了你,我会给你……找块山清水秀的地方……”声音哽咽了,聂奇峰慌了,拖着带戒具地手急急扬着劝着:“缨子,别哭……我都看开了,你还哭什么,我得谢谢你,谢谢老天有眼,让我有生之年,遇到了一个好兄弟和你这样一个好妹子……真没事,人活百年终是死,没那么可怕。”
容缨忍住了,擦了两眼泪,找着快乐的话题,而快乐可能之于她只有一件事,她告诉聂奇峰道着:“哥……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事,我有对象了。”
“哦,是吗?”
聂奇峰好奇了句,然后马上说道:“别告诉他,你还有个哥在看守所里。”
“不碍事的,你认识。”
容缨道,聂奇峰愣了,然后容缨幸福地告诉他:“还记得我有次去你那儿,把他吓跑了么?我哥不在了,是他帮着处理后事的,这一年多,身边只剩下他了,他教了我好多事,连工作都是他帮我找的……你们当时说他很能,我都不信……哥,你怎么了?”
当啷,聂奇峰的戴着戒具的手无力地垂下了,面容枯槁、表情惊恐,容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惊讶地看着这一变化,这时候,就连警察也动了,有两位从门外进来,盯着聂奇峰,那眼神,像在威胁。“呸!”
聂奇峰重重一呸,丝毫不惧,他对容缨道着:“缨子,木林深是个骗子,我、你哥、老李都是他出卖的……他跟着你是别有用心……别和他呆在一块,那是条狼崽子,我就是被他坑成这样的……走远点,走得远远的,别和他在一起……哈哈哈……你看,这些警察都吓着了,哈哈哈……”聂奇峰被抬走了,容缨惊得立在当地,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了看守所的,她没有听到管教和狱警在她耳边说什么,一出大门,她急急地拔着电话,电话通时,她拿在耳边,却一下子无语了,不知道该问什么?奇怪了,小木在那边也不像往常一样嘘寒问暧,而是沉默了。“我见到聂哥了。”
容缨道。“听你口气,好像知道了。”
小木的声音。“看来他说得没错,是你出卖了他们,让我两个最亲的人,一死一残?”
容缨咬得嘴唇见血,她浑然不觉。“对,聂子难道没告诉你,他是去杀我,却误杀了我最好的兄弟。”
小木在电话里道。“你一直在骗我?”
容缨怒喝道。“以前骗你活下去,那,现在不用了,你自己都有活下去的理由了。”
小木道,电话挂了。这一头,容缨怒不可遏,直奔向公交车站,她攒得手上青筋直露,脸上阴沉得吓人,她头一回体味到爱有多深,可转眼间,这由爱生出来的恨,却更深…………………………“完了……完了……”小木摁了关机键,知道最终也没有侥幸的出现,他怔了片刻,回头即走,却不料碰上了一张丑脸。如花,居然在凑着耳朵在听他说话,此时惊讶地问着小木道:“我艹,你还真加入黑涩会了,什么一死一残?哎对了,你小子天天躲得像个乌龟鳖蛋,还真是闷声不响干大事了。”
“滚远点……我顾不上你了啊,老子现在得先逃命去。”
小木拔拉过他,匆匆走了,不放心又回头道了句:“就搁这儿等着啊,一会儿让乐子给你安排。”
“我擦,逃命?”
如花愣了片刻,这个字眼刺激到他了,他一抚胸口道着:“好刺激。”
接着拔腿就追,几步就追上小木了,他求着:“喂喂喂,木,带上我啊……你知道往哪儿逃么?你身上有钱么?到底出了什么事?”
“这事你不知道的好。”
小木头也不回地道。“我没兴趣知道,那你带上我啊,我也没地方去。”
如花追着。“那不一样,算了,不跟你说了,你别追着我啊。”
小木烦燥地道。“你不说带上我找刺激么?你还说帮我找回老婆来?还说教我睡别人老婆去……尼马怎么说的,一个字都不是真的?哎我告诉你啊,不带我,不能走。”
如花怒了,拽着小木在医院走廊里大吼着,这情形可把小木糗得无以复加了,他安慰着如花:“走走……我还没想好去那儿呢。”
“那听我的,那儿远咱就去哪儿,反正老子不想呆了。”
如花道。这句话,多么切合小木的心境啊,他一言未发,匆匆奔着,医院门口拦了辆车,上车就一句:去机场!这可真是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幸亏如花兄弟全部身家都带在身上,机票都是他刷的卡,买的是最北方边乌鲁木齐的机票,两人在挤挤攘攘的大厅过了安检,小木心事重重地发现,如花居然兴高采烈的,他忍不住挖苦道着:“如花,你特么抵押贷的款,躲得过去吗?”
“欠债的还不都是躲一天算一天,老子没签字,看他们敢把我房子卖了。”
如花剽悍地道,心结就两个,房子、老婆,都将不属于自己了。“没用,可以强制执行的。”
小木道。如花怒子,骂他道:“你妈逼你故意给我添堵是不是?老子刚给你买了机票,你就巴着我破产离婚是不是?”
“没有,我是说你躲不是个事。”
小木道。“屁话,那你躲什么?”
如花反问。这一句把小木问愣了,对呀,说别人呢,自己躲得过去吗,他怔怔地想着,从怀着愧意去谎言劝慰,从谎言劝慰又到甜言蜜语,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开始陷进去了,现在居然心里有种莫名的惶恐和不安,对于他这个道德底线不高的人,很难有这种心境啊。“怎么了?”
如花看着痴了,好奇问。“没事,哎如花,把你手机关了,我这次的事很麻烦,说不定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小木道。如花得意道着:“我早关了,你丫不会是犯事了吧?”
“犯事我可不怕,但这事我解决不了了。”
小木道。“什么事啊,把你愁成这样?”
如花亦步亦趋追着,好奇压过了一切,小木被逼得无可奈何了,这样告诉他:“是这么个事,这一年多,我一直照顾一个女孩,我是出于一种愧意才处处帮她的,我一直给她宽心、帮她重新站起来,给她找工作,让她学会自立……嗯……”“好事啊,这发愁什么?”
如花不解道。“但是,前些天一下没忍住,我把她给上了。”
小木骚眉耷眼,不好意思道。噗哧哧如花一阵奸笑,然后还是不解问:“你上过的多了,没见过还不好意思啊。”
“其实我是想照顾她,真的,我一点歪心眼都没有,你说我为什么这么没出息,本来在做一件高尚的事,最终还是没忍住和她上床了。”
小木道。有羞耻感了,为什么如花兄弟这么意外呢,他反问着:“我还是没听懂啊,说来说去,不就是一炮的事么?”
“知道被打死的二葫芦吗?”
小木隐晦问。如花点点头,这事听说了点,知之不详,似乎是小木变得低调的理由,看小木凛然的眼神,他惊讶脱口问着:“难道……你上的这女的,和那个打死二葫芦的有关。”
“是他妹妹,他还有一个哥跳楼了。都是被逼的。”
小木恻然道。“我艹。”
如花另眼相看了,直竖着大拇指赞道:“你狗日报复的真彻底啊,弄死他,再日他妹……他妈的,我太喜欢了。”
算了,哥几个没一个三观正常的,小木苦着脸,找着候机的座位坐下,不再和这位神经有点不正常的如花讨论感情一事了。这个货嘴不停地说着,问着,不一会儿,却没音了,好容易安静了,小木侧过脸看如花,如花却状如见鬼似地看他,然后眼睛一斜,示意着往侧面看,小木看时,一下子心又沉到谷底了,党爱民像个幽灵一样,出现在这里。他大踏步上来了,坐到了小木身边,一拉衣服,一翘二朗腿,小木恨恨地道着:“秃蛋,老子现在心情不好,少来烦我。”
“恰恰我心情很好,想找人说说话……哎这位孙总吧。”
党爱民手伸向猥琐的如花,如花笑着和他握握手问着:“你是谁呀?”
“他是警察。”
小木道。“抓你的?”
如花问。“请我的。”
小木道。“呸!”
如花道,不屑了。党爱民现在别提多喜欢如花了,依法炮制:“这个回答简明扼要,呸!”
如花乐了,伸手和秃蛋击掌笑着问:“警察长成你这样真不容易啊。”
寸头,一脸横肉,座位旁边的女客都被吓跑了,一听这话党爱民气着了,小木笑了,如花觉得不妥,赶紧改口道:“不不,我其实是要说,你…你长成这样都能当警察,更不容易啊。”
小木一呲,笑哆嗦了,他刺激着党爱民道着:“秃蛋,花哥的思维和心灵都是扭曲的,你要能他正常交流我才服你。”
如花闻言一点都不介意,反而介绍着:“对,我是扭曲的富一代,他属于变态的富二代,现在都穷了,所以扭曲和变态都加重了。”
小木一笑,党爱民对着这俩活宝可傻眼了,一个都对付不了,别说是一对,更别说还是很棘手的事。好半天他才憋了一句:“你就这么走了?”
“你指你的事,还是我的事?”
小木问。“我的事早黄了,你的,你特么想过没有,是什么后果?”
党爱民愤然问。“我的事你就别操心了,你的事我也不会上心,咱们各走各的,你追着不放有意思么?”
小木不客气地道。党爱民抚抚前额,然后一甩手,啪……给了小木一个清脆的耳光,小木猝不及防,腾起站起身来了,怒目而视…………………………也在这个时候,小区顶层涅磐工作室的门,被擂得咚咚作响,容缨在门外连擂带踹,愤怒地吼着:“小木,木林深……滚出来!”
蓦地,门哗然而开,开门的刘洋被容缨推得蹬蹬倒退几步,一室的几位纹身师都在,还没来得及劝,容缨蹭地从包里抽了一纪菜刀,目眦俱裂地架在刘洋脖子吼着:“木林深呢……让他滚出来……老娘今天要他同归于尽……人呢,啊……”她怒喝着,失去理智地怒喝着,那疯狂的劲道,又回复了曾经东江大姐的霸气,一室纹身师,竟然被吓得连连倒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