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莫染和梁显宗两人吃惊到下巴掉落这件事情,罗鸿祯仿似早就知道一般,也就呵呵了两声。虽然脸看过去只有20出头岁的样子,但是保不齐这罗鸿祯除了脸,身子其他部位都是匹配九十一岁年龄般的苍老。一想到一个满身皱纹的鲐背老人,顶着一个20出头岁的脸,这诡异的配置让梁显宗不由得浑身竖起了鸡皮疙瘩。但是罗鸿祯从咒阵满满的笼中伸出的手,让他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这支手没有一丝皱纹,而且许是因为常年不见阳光,所以肤色白得泛出光晕。这样的手怎么可能是一个九十一岁老人的手呢?罗鸿祯把这支肤白如雪的手伸出牢笼,指着梁显宗的身后:“让那小娃娃也过来。”
吴莫染看到罗鸿祯指着自己,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因为方才梁显宗被激上前时,他就心中忐忑,如今要被一网打尽的担心在心里更是越发强烈。见吴莫染不动半步,罗鸿祯贴着梁显宗的耳朵笑道:“哦?镇魔宗的小娃娃,你的柱国公府的好伙伴对你家的咒阵也是不太相信呢?”
这句近似呢喃的低语,仿似有催眠之效,听闻此话的梁显宗双眼无神地冲远处的吴莫染喊道:“莫染,你过来便是!有我家这么多咒阵绑着,这魔物出不来!”
因为站得较远,吴莫染没有察觉出梁显宗双眸的无神,听见对方这么唤着,也便半推半就地走向牢笼。待他与梁显宗并排站立之时,右脸突然被笼内自称罗鸿祯之人用微曲的手指蹭了一下。只这一下,吴莫染全身仿似过电一般,鸡皮疙瘩起了一身,而且脑中突然涌入许多闪回的画面。这些画面琐碎而凌乱,场景和人物在不断地切换。时而是有人手中抱着一个婴孩,抱着的人似在谩骂一个大夫,因为在多次提到同一人名时,都在后面加上了一句“骗钱的破落大夫”,然后又说什么明明是个女孩,他却说是男孩之类的胡话。襁褓中粉嘟嘟的婴孩尚在用口水吹着泡泡,画面却兀自变为一堆随风跳跃的红色火焰,火焰中是正在燃烧着的几本书。烧书之人是一个少年,火光映照着混沌不可视的脸上那个上扬得夸张的嘴角,竟是在笑。少年一边嘴里不断重复着“看了就无趣了”的古怪说辞,一边不断地把书丢进火里。火中的书转瞬间就被烧成了灰烬,灰烬在空中扬着,复又落地,变成了另一个场景中一个个躺在土坑里的鸟雀。土坑之前又是一个少年,但却和之前的少年不是同一人,因为这个更显稚嫩。这个稚气的少年手里拎着一只鹦鹉,说了句“得闲,你也无趣了”的话后,把这只死透了的鹦鹉往坑里一丢,然后用手开始堆土掩埋。之后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场景和絮絮叨叨的人物来回闪转着,但是都越发模糊。这些瞬间涌入年轻世子脑袋的画面,让他耳鸣目眩,呼吸急促,使其不由得抱头半蹲,大张着嘴,却又发不出一丝声响。看着太阳穴上青筋暴起,豆大般汗珠接连滚落的吴莫染,镇魔宗的第二十一代传人梁显宗赶忙上前关切:“你怎么了?怎生如此模样?”
吴莫染兀自喘着粗气,没有作答,倒是罗鸿祯开了口。“呵,不好意思,稍微用力过猛,没考虑他的同步率就强塞了些东西给他,万分抱歉。”
梁显宗扶着吴莫染,愠怒地瞪着笼内阴阳怪气的男子:“据我所知,先皇太祖之舅罗鸿祯是一个光明磊落的汉子,哪似你这般人不人鬼不鬼,施展些龌龊的伎俩。”
“哟?镇魔宗的小娃娃怒了,”罗鸿祯“咯咯”笑道,“我怎就人不人鬼不鬼了?要说到龌龊伎俩,想当年你镇魔宗举满门五百余人抓我一人,到真是龌龊的紧。”
梁显宗听闻此言,怒气与迟疑之色交相现于脸上。怒的是这魔物把自己家宗门五百余人的牺牲称作龌龊,迟疑的是自小从他爷爷梁炳天口中听闻的都是封住了郭明达,而如今被关在这里的魔物竟然自称罗鸿祯。似是看出梁显宗的心事,罗鸿祯轻叹了一口气:“呵,有时候为了皇家的颜面和朝廷的堂皇,自是需要粉饰包装和抹杀真相。”
看到吴莫染脸色稍有缓和,罗鸿祯又想用手蹭他的脸,却被对方猛地把手打掉,这一动作换来了罗鸿祯的又一阵怪笑。“呵呵,柱国公府的小世子也怒了,这转瞬间竟然惹恼了两个当世的少年英杰,老朽我真是太不会说话了。”
从这样一个顶着青年面容之人的嘴里说出“老朽”,颇为诡异,让吴梁两人面露严峻之色。这罗鸿祯阴阳怪气地调侃了几句后,声音转做严肃:“小世子,方才你神识中看到的那些情景,就算是我送给你的礼物,不久的将来,你终将遇到里面的至少一人。”
“什么意思?!”
吴莫染嗔怒问道。“过个两年,你自会知晓。”
罗鸿祯邪魅一笑,“今天说了,就太无趣了。”
梁显宗在吴莫染之前抢先发问:“你说你叫罗鸿祯,如何证明?”
“唉,你这小娃娃,”罗鸿祯无奈一笑,把脸从影子里往外挪动了几寸,满头灰白的长发从笼间垂落于地,竟是柔滑如丝,不见一丝打结,长发映射着金色的咒阵之光,如同一根根镀金的丝线,“这种刨根问底的劲儿,倒是和我颇有几分相似。”
嫌挡在眉眼间的垂发碍事,他用嘴把它们吹开,继续说道:“知道为啥在抓我的时候,只有镇魔宗,没有朝廷军队的参与吗?”
只这一问,梁显宗立时惊得一身冷汗!罗鸿祯望着布满关着他的牢笼的镇魔宗咒阵,眼中映照着这些咒阵金色的光芒:“延禧十一年三月初五,是你的祖父梁炳天决定要用万花凋零皆成空的三天前。“这天他给澜州太守宋英明写了第三封求援信,因为你家镇魔宗在江湖上颇有名号,所以没费什么工服,这封信就出现在了罗太守的案几之上。“这信里冠冕堂皇的客套话很多,我懒得说了,反正大体的意思就是希望罗太守能划一支千人府军来助他抓我,想得是甚好。“这罗太守原本打算发兵,这兵符都掏出来了,突然州府之外跑进一名斥候,火急火燎地把手上的一道圣旨一展一念——“着澜州太守罗季不日迎柱国公吴鼎邦之驾,诸军皆待命护佑,不得有误,如柱国公稍有闪失,立斩不怠。”
罗鸿祯看着错愕的两个少年,带着一种“早就知道你们会这样”的得意神情,眼泛喜色:“呵,你说这好巧不巧的,为何偏偏这时候你的祖父要来呢?”
问出此句时,他直直地盯着吴莫染,见对方尴尬莫名,复又自顾说道:“很简单,澜州南涉之事早就在永宁城天穹殿上坐着的那位眼里。“我那皇帝外甥虽然远在千里之外,但是对于南涉这里的事态早就了如指掌,他在南涉这里部下的网从蔺朝开始就由他父亲,也就是我姐夫老翰王长孙冕易给设了个八九不离十。”
“为何前朝就有此一手?”
吴莫染发问道,因为这事已经牵扯到了他柱国公府一脉,好奇之下也便抢先发问。“小世子,听到我说起你祖父,终是耐不住性子了吧?”
罗鸿祯掩嘴一笑,“别急,咱们的时间还长,让我慢慢说来。“蔺朝仲景二十五年,我还叫郭明达的时候,在这南涉岳屏山里建了一处法阵,想唤我那魔间世的众手下来到人间,却发现郭明达的身体太过虚弱……”“你刚才说你还叫什么?”
梁显宗突然插嘴道。“郭明达,”罗鸿祯狡黠一笑,“南涉城郭陈夏娥的独子。”
梁显宗又似发问又似自言自语道:“所以你之前确实叫做郭明达……”罗鸿祯拨弄了下额发,笑道:“名字和身躯对我而言都是身外之物,叫谁做谁都一样。”
“所以你究竟是谁?”
吴梁二人同时发问。罗鸿祯看着眼前的两个少年将官,边笑边y用两手在笼外作了一个半成不就的揖:“在下魔间世一魔物尔,姓名不足道也。”
没等吴梁两人接茬,他兀自接着说道:“那郭明达的同步率虽然很高,可从小就肺病缠身这事却让我难以施展诸多魔技,所以我便尝试用猫狗孩童的魂气来弥补那副身躯的孱弱。”
梁显宗听闻此言,用拳朝牢笼重重锤去:“所以南涉先后多次的猫狗孩童死亡之事,果然皆出自你手!”
罗鸿祯反而喊着委屈:“怎生又怒了!这都是他们自愿,我做事从来不强迫于人。”
吴莫染拍拍梁显宗的肩,劝道:“让他说完,再做计较。”
罗鸿祯轻笑着拍手:“小世子懂事,那我就接着说了。“后来,那郭明达的母亲郭陈夏娥来岳屏山寻她儿子,我见她孤苦无依,便给她幻了一个子孙满堂的虚像,让她心满意足而死。“再后来,我这身躯的原主人——罗鸿祯便出现在了我的面前。我见他少壮英气,便用附魔之技,与他同步了一番。“这一同步就发现他虽然同步率没有郭明达般高,但是奈何其身子底极好,魂气充沛,魄力浑厚,是个附魔的好皮囊。“于是和其神识抗争了有几日,硬是给附魔成功了,所以从那日起我便是罗鸿祯,罗鸿祯便是我。而原来的郭明达之身,我便把他弃之不用了。“刚把罗鸿祯的身体同步率升上去,从镇魔宗又来了一帮说是第二十代传人的小娃娃,为首的我记得叫梁振邦,也是一个英气勃发的少年汉子。“你们镇魔宗人真就是各个骨骼清奇,少年英杰,当下我就想把他们给附魔做了手下。“奈何他们身上的镇魔魂气太强,加上我和罗鸿祯之身尚未达到百分之百的同步率,因此我的魔气和他们的魂气在他们的神识之内好一阵缠斗。“最终,这几人被混乱的神识反噬,死于神识混沌之中,也算是死得安详。”
梁显宗听他说起梁振邦等镇魔宗人之死,拳头握得指甲把手掌割破,牙关也几欲咬碎。吴莫染瞧他如此神态,关切地询问:“梁兄,你这又是为何?莫非这梁振邦是你什么人?”
“他……他是我亲二叔……”梁显宗语气哽咽道,“虽然早知他死于抓此魔物,但未曾想竟然死得如此荒唐!可怜他一身本领,竟是毫无用武之地!”
“呵,镇魔宗的小娃娃,”罗鸿祯又是阴阳怪气地一番说辞,“莫非你更希望他死于惨烈的缠斗?死得安详不是你们常人毕生所求吗?”
“Duang”的一下,梁显宗把右拳砸在了罗鸿祯的脸上,这结结实实的一拳却没有换来后者半点吃疼的反应,反是让这个魔物哈哈大笑起来。罗鸿祯哈哈笑完之后,冷着眼幽幽地冲梁显宗说道:“小娃娃,不妨告诉你,你越是动怒,我越易对你附魔,须知怒则魂气荡,魂气荡则魄力消,魔气可侵也。”
看到被自己的冷眼和说辞吓得嘴角微颤的梁显宗,罗鸿祯又是哈哈大笑:“吓你的!你家这十重镇魔咒阵在这儿摆着,我怎么可能附魔?”
“好了好了,不闹了,”罗鸿祯“咱接着说,说到哪儿了?对了,该说柱国公为啥会好巧不巧地在镇魔宗搬救兵的时候来这南涉?难道是来送救兵的?“当然不是,没听到那圣旨说‘诸军皆待命护佑’吗?意思就是,你们这些澜州兵们,都给我老实呆着,不准乱动。“其实吴鼎邦他压根就不会来,只是为了这几日罗太守不能也不敢擅自出兵救援镇魔宗。“三日之后,等不来罗太守的救兵的梁炳天,万般无奈之下才用上了三大禁技之首的万花凋零皆成空。“受此禁技后,我大部分的魔体被降至二维,可怜那娇艳欲滴的血羽魔尊被我连累得也是被降至二维,唉。“四日之后,罗太守接到了第二道圣旨,说是柱国公途中改道,去了渝州,澜州军不必护佑了。是不是很明显了?这就是要镇魔宗独立抓我。”
梁显宗冷冷地看着自己的好兄弟吴莫染,语气阴郁而低沉:“莫染,你家先祖怎生如此……?”
倒是罗鸿祯大摆其手:“误会了!梁家小娃娃!你家莫染兄弟的先祖和这是毫无关联,他只是我那皇帝外甥抛出来的一个幌子。“他之所以用吴鼎邦做幌子,是因为吴鼎邦刚刚被他封为柱国公,料想被自己这个好兄弟并主子小小利用一番也定是毫无怨言,于是就把吴鼎邦给卖了。“我这皇帝外甥的城府深得比他父亲有过之而无不及。当年他父亲知道罗鸿祯在南涉寻那郭明达的母亲失踪之后,立马就派了一只人马进山调查。“后来通过种种迹象,竟是查出了我把罗鸿祯给附魔的端倪来。想来这一只人马当中也确有几个好手,不然怎会知道附魔这一事。“此队人马回翰王府复命之后,老翰王长孙冕易立时往南涉派了百余人,这百余人日夜兼程赶至南涉。“在日间,他们是南涉的寻常百姓,在夜里,他们是翰王府的眼睛和耳朵,任何关于我的风吹草动都能传到千里之外的翰王府。“而这百余人在南涉一潜伏就潜伏了数十年,一直到我外甥长孙无咎推翻了蔺朝,建立了如今的大翰。“终于在延禧十一年的三月初一,这帮密探向永宁城中的天子传出了关于我的行踪和镇魔宗举宗行动的事宜。“我那皇帝外甥长孙无咎立马下了四道圣旨,前两道圣旨的内容方才已经道明,后两道圣旨稍后便说。“话说三道圣旨写完之后,他交代南涉的密探之首,无论何时,只要镇魔宗往澜州太守府送了信,就立马把第一道圣旨给罗太守宣了。“又交代,待镇魔宗将我镇压之时,立即把第二道圣旨给罗太守宣了。“重点来了,我那城府深似海的皇帝外甥交代的第三句是一旦梁炳天把我送到了罗季那里,就马上给罗季宣第三道圣旨。“着柱国公吴鼎邦率炽烈军入驻澜州南涉,建镇魔司,澜州府狱之魔物移交镇魔司镇守,兹事体大,镇魔宗助之,不得有误!“同时把第四道圣旨往柱国公府里送,内容比第三道圣旨多了几个字——“着柱国公吴鼎邦即日起率炽烈军入驻澜州南涉,建镇魔司,澜州府狱之魔物移交镇魔司镇守,兹事体大,炽烈军不战不迁,非诏不动,镇魔宗助之,不得有误!“明面上,是让你功高震主的祖父和炽烈军不要乱动,”罗鸿祯慵懒地指着吴莫染,“实际上,是让刚被封柱国公一等爵、尚在诚惶诚恐中的吴鼎邦帮他主子把我是罗鸿祯这个消息给守到无人敢动、无人敢问、无人知晓、直到我死。“有炽烈军守着,有圣旨压着,还把儿子往这里送,”罗鸿祯又慵懒得指着梁显宗,“你觉得你爷爷敢说我是罗鸿祯吗?”
梁显宗抓住笼子的架子,猛一凑到罗鸿祯脸前,语气凛冽道:“所以所谓的送次子来炽烈军驻守那一处,其实是送个人质吗?”
“哈,哪里有什么亲密无间,携手合作,”罗鸿祯嗤笑道,“不过是扣着你家儿子,让你别乱说话。”
此刻梁显宗的内心深处响起了坍塌之声,因为他一直被灌输的镇魔炽烈两家亲密无间的信仰竟然是建立在谎言之上。他的祖父梁炳天在他幼时,不厌其烦并夜夜说起的牺牲五百多门人封住郭明达之壮举,他的父亲梁元思在酒桌之上拉着自己和吴莫染说出的那句“成为挚友”之话,如今听来全是荒唐!他望向吴莫染的眼神充满了仇怨,他仇的是当年那个做下扣押镇魔宗人质的太祖皇帝,怨的是眼前这个炽烈军的世子,今后究竟是当他兄弟,还是只是互相利用的关系。看着两个木讷对视的少年,罗鸿祯却是打起了哈欠:“好了,好了,该说的都说了,我也乏了,最后再送你们一句……”在退回牢笼巨大的黑色阴影之前,罗鸿祯说出了一句让吴梁两人内心震颤不止的话。“想想你们为何如此简单就能进来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