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余日后。正值夏暑之际,阳光热烈洒在这片充满生气的土地上,蝉虫聒噪不断,藏于翠绿枝叶中,彰显出百云壤自古的活力来。
谁能想象得到,不久之前的百云壤,竟会遭到恶狼重袭,差点因此全毁。
村民们大都善忘,自从那些被恶狼掳走的青壮年居然能平安回来后,无人再追究当初的事。许是对狼实在惧怕,他们不敢深入期山,看看恶狼是否还在,也不管山林里曾经发生过什么惊天动地的事。
期山,成了百云壤的禁地,无人再敢进入其中。在他们老百姓看来,既然能安好度日,什么都不重要。
如今终日感到不安的,只有戚宿平一人。幽鳌死后,似乎也带走子吴的生命力,导致子吴自那晚昏死过去,至今未醒。她脸色苍白,汤药不进,不生不死。
酒老儿把能用的办法全用上,还是没用任何效果。要说子吴倒不是不能救,她是气息脉象都有,只是虚弱些,偏她就是像活死人般,无论身边人如何叫唤,她始终没半点动静。
她这幅模样,最难受的便是戚宿平。这些天来,他日日夜夜守在她床边,寸步不离,细心照料,人都憔悴许多。为着她的昏迷,他不知操碎多少心,生怕她不会再醒来,更是怀疑是不是幽鳌在死去的同时,也夺去了她的性命。
反正他已想好,她若是一直这样下去,他便一直守着,直到她醒来,否则他绝不离开。倘若她不幸……那他绝不会独活。
对他来说,没有她的日子,便是煎熬。他找了她三年,念了她三年,这次无论是生还是死,他绝不会放手。
院子里的酒老儿等人在商议子吴的病情。高三一问:“真的没半点法子了?”
酒老儿抿了口酒,摇摇头,“子吴的病来得怪异,我从未见过,她脉象和常人无异,就是身子虚弱点。再者她以往又受了那么多伤,积攒下来,小病成难疾。”
“可她身上的伤不是都好得差不多了吗?怎么会……”小羽低声说。
酒老儿摇摇头,“唉,生死有命。我估摸着,就算她能醒来,以她的身子,难再支撑下去。”子吴三年前死过一回,来到百云壤后,身上的伤再没好过,受了诸多伤痛不说,幽鳌一死,子吴心神似乎也随之而去。
小羽惊呼:“那岂不是没救了?”
“难说,醒与不醒,全看她个人造化,我们无法干扰。既然她能死而复生,想来是命不该绝。只是,活长,活短,皆有定数。”
昏睡中的子吴,处在混沌无光的状态中,独她一人,她想找到出口,却遍寻不得。刹那间,传来道温和白光,在白光里,有几个她所熟悉的身影。
“子吴。”
“阿姐。”
她看去,来人是茶姜,怀里抱着早早逝去的三子,身边站着司儿和五子,他们齐齐看向她,在笑。
霎时,她热泪涌上,视线模糊起来。她想走过去,可她和他们间有道阻隔,让她无法靠近。
“子吴。”茶姜依旧是同往日般说着话,“答应母亲,以后好好的,照顾好自己和弟妹们。这次,你可以去做你想做的事,不用再有顾忌。”
她放肆地哭泣,她多想跑过去抱住他们,多想再守在他们身边……然而他们的身影却变得虚无起来,渐渐消失在刺眼的白光中。
再睁眼,映入眼帘的是戚宿平,梦里的悲伤再次涌上心头,她起身抱住他哭,把这些天经受的事全都发泄出来。梦里的人都不在她身边,是她永远的不幸,醒来便能看到他,是她永远的幸运。她所有的伤痛,都将由他抚慰。
戚宿平牢牢抱住她,感受她是真切在自己身边,而不是在梦里。在百云壤和她相见时算起,直到这一刻,他才是真正走近她,也只在这一刻,她才属于他一人。
她不知哭了多久,看向他,哭着哭着,便由心笑了。真好,他还在她身边,不曾离开。
末了,她想起族人来,得知族人没了幽鳌的控制,全部恢复人身,仍在期山避居养伤,从不踏出期山一步。这次与外界人交战,本不是族人的意愿,算来族人同为受害者。
“我要去看看他们。”
“好,我同你去。”
见到子吴总算能醒来,众人这才放下心来。他们坚信,结局到最后,都会以圆满收场。
高三一靠在小羽身边,悠悠道:“看来老天还是有眼的,让有情人终成眷属啊。不知老天什么时候可怜可怜我,也给我弄段好姻缘来。”
小羽瞥了他一眼,然后很不客气地走开,让他险些没摔个半死。
期山流朴。烈日刺眼,各种虫鸣此起彼伏叫唤,天狼族人三三两两躲避到阴翳处,他们个个身上都有伤痕,眉眼尽是哀愁之色。
幽鳌是死了,论理他们该欢喜。可莫缺死了,族长也死了,天狼族群龙无首不说,他们连家乡也回不去,只得躲在这深山里。
外界人怕他们,他们何尝又不怕外界人呢?他们一群人,宛若新生幼儿,对周围所处的环境,是懵懂无知,更是惧怕。
达哥和阿双,还有末儿,三人更是垂头丧气。茶姜逝去,他们三人便成了孤儿,又不敢去找子吴,整日缩在这里,都饿瘦了。
阿双忽然抬头,瞥到远处走来的子吴,喜得大喊:“阿姐,是阿姐!”兄妹三人匆忙向子吴跑去,扑到子吴身上,放声哭泣。长姐如母,没了茶姜,子吴便是他们唯一能依靠的亲人。
子吴忍泪安慰弟妹们,在这世上,她仅剩下他们三个血脉相连的亲人了。此后不管发生何事,她都会护佑好他们,绝不会让他们再受到半点上伤害。
族人纷纷看去,在这次天狼族的劫难中,只有子吴逃过一劫,也幸好有她躲过一劫,才能成功击败幽鳌,救下天狼族。在他们看来,子吴一次又一次救他们于水深火热中,是天狼族的救星。
“狼珀!”有族人发现子吴身上佩戴有狼珀,还有竹哨子,一时激动起来。如果说子吴救他们只是出于个人情义,那么现在,她身上有狼珀,便成了责任。
按照天狼族的习俗,谁佩戴狼珀,便是天狼族的长老,掌管族中诸多大事,族人必须听从其命令。子吴虽年轻,但她次次能让天狼族平安躲避灾祸,是族中幸事。
她有狼珀,便能带领族人,有竹哨子,便能让族人回归九里。何况莫缺早已说过,下任长老由子吴担任。
经此一事,族人无人不服,纷纷朝她下跪拜礼,齐声喊道:“我等拜见天狼族新任长老。”
子吴本想让他们起来,可一听到“新任长老”这四个字,再看看狼珀,她便知道,她和当初莫缺要她去外界时是一样的,没有选择。
想到茶姜要她为自己活着,再看看眼前,族人伤残,神色哀戚,终日惶恐不安。又看看自己身边的弟妹,除了自己,她不知道他们还能依靠谁。
她轻叹了口气,抬头望天,暗道:母亲,不是女儿不为自己活着,只是女儿没有办法撇下他们。她曾立下誓言,要带族人回去。她也答应过莫缺,要好好守护九里。她的责任未尽,她无法放下。
站在她身后的戚宿平,眼眶发红,凝望着她,无奈叹息。她不说,他也能知道她心里所想,她做不到只为自己活着,她还是要顾及她的亲人,她的族人。
她还是要再次弃下他。
她走上前,说:“你们不要担心,我会带你们会九里。”
仅凭这简单一句话,便让族人安心,甚至是喜极而泣。他们属于九里,这外界再好,他们也不会留恋。
因着莫缺等逝去族人的尸首还安放在青子林,她便让族人聚集到青子林。莫缺来时是在农田附近的山林里,村民来往频繁,不宜立即回去,需等候些日子。
一来是为了等待好时机,二来是让族人养好伤,最后,她需要慢慢和这里的人告别。
能回去,便是再等上几月,族人也甘愿。
和族人欢喜形成鲜明对比的,便是戚宿平的悲忧,他甚至不能拦住她,更不能勉强她。在回去的路上,俩人陷入沉默。
他走在前头,她跟在后头。看着他落寞的背影,她心下一叹,她做这样的决定,还没来得及和他商议。她不知该如何向他解释,也不忍开口。她知道她这样做,对他和自己,并不公平,为了族人,连他的幸福都夺去。
算来,他们真正相处的时间没有多久,总是别离多。正是因为二人深知相处机会少,便格外珍惜和对方在一起的时间,细心呵护这段来之不易的感情。离得越久,这份感情反而更加牢固,让彼此无法放下。
想来,他对她有愧,她何尝不是呢?和他在一起,她总是有各种理由弃下他,让他苦苦找寻自己。她的难处,是身不由己,责任使然。而他千般难处,皆因自己而起。
“宿平。”她一把牵起他的手,说:“对不起。”
他回头,看向她,他本来满怀愁绪,他是想体谅她,可一想到自己还是要和她分别,终是忍不住生了怨,怨她为何屡次弃下自己,难道她不知道自己有多想念她?偏他一看到她比自己还伤心,再多的怨气都消散了。
他一把抱过她,牢牢将她束缚在自己怀里。“难道真的没办法了吗?你真的不能留下来吗?”他想起茶姜对他的嘱托,怕她还是和以往般,什么苦全都自己抗下。“你母亲也是希望你……”
她头埋在他肩膀处,轻轻摇摇头,“我明白,可我现在真的没办法放下他们,我可以留下,他们不能。长老临终前把天狼族交给我,我不能辜负他的期盼,更不能。”她哽咽了下,继续说着:“更不能辜负族人,他们需要我。”
她的为难之处,便是两边都是她不能割舍的。无助如她,经历那么多,还是要和当年一样,面临无尽分别。
“还有时间,我们想想办法,会有办法的。”他不舍得她,不愿放手,谁能保证他们还有下一次的相遇呢。
她点点头,会有办法的吧。
回到孙家。经这么一种遭,可谓是劫后余生,大家又能安好,算得上是天大的喜事。这晚,孙家院子里聚集了几家人,摆上酒席,好生庆祝一番。
子吴怕扰了众人的兴趣,并没有说自己要离开的事。与其慢慢接受分别,倒不如临要分别时再道别,珍惜这仅剩不多的日子。
这晚上,孙家院子里欢乐声阵阵,大家都沉浸在相聚作乐的时光里。人人喝得尽兴,好久没这么欢乐过。
看着眼前美满的场面,满是笑意的子吴,神情里却有落寞之色。她很庆幸能遇到这么一群善良的人,不顾她的来历,哪怕知道她的身份,他们还是选择相信她,帮助她。也正是因为如此,她才不愿他们受到半点伤害。
百云壤一行,她已生隔世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