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葬礼,前后数天,终于将要落下帷幕。夜色昏暗,公孙颜身着素白麻服,跪趴在黄土所垫的道中,额头触地。在她前方,是同样跪趴着的公孙承。公孙瓒一脉只余下她与公孙承,真真正正的人丁单薄。即便夜里有赵云来替换守灵,她可得以休息。可是接连三日,白日她都得实打实的跪在堂前,答谢来吊唁赠赗赙的宾客。从拂晓至夜晚。朝夕哭,朝夕奠。几天下来,公孙颜这个人都折腾得瘦了一圈,看着比在逃亡路上时还凄惨几分。她趴伏在黄泥道中,鼻腔里全是纸钱焚烧的烟气和地面泥土的气味。“小公子,乖乖的,不要动。”
田楷蹲在道旁,轻声哄着公孙承,叫他乖乖趴着不要动。“阿承,别动。”
公孙颜面贴着地面,不敢抬头,也轻声哄他,“马上就好了。”
“嗯。”
公孙颜听见公孙承带着哭音回应道。“起棺!”
丧宰高声唱和,尾音有些沙哑。左右站立的持着白幡的僮仆,立即将白花花的纸钱抛洒入空中。纷纷扬扬,如雪飞散。数十名军中挑选出的汉子,头戴麻布素带,胳膊系着麻布,大步上前。分立左右,粗大的木杠搭在肩头,将一个个黑底彩绘的棺椁抬了起来。一步一步,踏着散落在地的白纸钱,将棺椁陆续抬出灵棚。公孙颜额头抵在地面,皮肤感觉着沙砾的粗糙感,张着眼睛,望着地面的一粒沙子愣愣的有些出神。她只觉得被漫天飘散的纸钱盖了一身。呼吸一窒,好像又嗅到了那日易京大火时,好像要将人肺都烧烂的灼热空气。随着窸窸窣窣的脚步,抬棺人从跪趴的她两侧分过,中间大而沉的棺材将从她身上经过。天忽的一下暗了下去,她脑海中忽的想起了公孙瓒。她并不是第一次想起公孙瓒,在荒村时,她几乎夜夜梦魇,都能梦见他不敢置信的眼神。可是眼下却不同,公孙瓒的棺椁从身上经过时,一些她一直以来刻意忽视的记忆片段,不受控制的浮现出来。公孙瓒的棺椁之后,便是他的嫡妻侯氏。接着是长子公孙续长女公孙堇……公孙颜只觉得头上忽明忽暗,一个个带着新漆味道的棺椁从她头上一一行过。她脑袋中不停的闪现出一些画面,一时竟分不清楚,自己身在何处。直到全部棺椁行过,浑身发抖的公孙承,被田楷单手抱起。阿青阿兰,一左一右的将她从地上搀扶起来,走到一边。公孙颜感觉自己浑身发软,要不是阿青阿兰抱扶,几乎要软倒在地。她愣愣的望着从身前经过,又远去的棺椁,一时有些出神。“娘子,你别这样。”
她听见阿青的哭声,回望去,便见阿兰双目通红,而阿青一脸哀求的看着她,大颗大颗的泪水从她眼眶中溢出。“你别这样,我害怕。”
阿青紧紧的抓着公孙颜的胳膊说道。公孙颜有些愕然,她此时才发现自己面颊微凉,不知何时已满是泪水,面上却没有一丝表情。“姐姐。”
不知是察觉到了什么,公孙承跑过来,死死的抱住公孙颜的腿,大声嚎哭起来。公孙承与易京大火中一样的凄厉嚎哭,好似将公孙颜惊醒了一般。她骤然回神,伸手想去将公孙承抱在怀里。两只手却不听话的抖个不停,或许是跪太久了吧她心想。这时,公孙承突然被一双大手抱起,递到她面前,放进了她的臂弯。可能知道她手软抱不住,那手托着她的胳膊,力量和热度仿佛透过衣衫传递过来。这双手很大,指节掌心都是厚厚的茧子,称不上好看。公孙颜抱着公孙承,上前了一小步,她此刻真的很想投入这个人的怀中,什么也不去想,稍稍的喘口气。可是她最终还是止住了脚步,什么也没做。有那么多人瞧着,被推开的话会丢脸到哭出来的吧……她自嘲一句,深吸了一口气,将那些扰乱思绪的记忆重新封存。感觉理智和力气渐渐的回笼,公孙颜轻轻的将脸贴到怀中抽泣的公孙承身上,在小孩的衣裳上擦干净满脸的泪水。孤竹北山往日里寂静的山林,此时一片忙乱。工匠、军士平整砍伐荆棘,踩平杂草,硬生生在山中开出一条道路。原本府库工地上是停歇数日的,听闻主家将行丧仪,工匠和庄户自发的领了工具,汇聚北山帮忙。一条小道直通北山山腰,为了方便抬棺人落脚,山道泥土中刨出一个个可以落脚的小泥窝。风吹过,茂密原始的丛林里发出沙沙的声音,黑色树影在无尽的夜中如海浪。举着火把的队伍,火蛇一般蜿蜒行来。一路不停的有人抛洒着白色的纸钱。众人点着火把,按照前人留下的纸钱,一路跟着前行。一个个巨大的棺椁,排成一列,向山上进发。火把的光照在棺椁的黑红漆纹上,折射出一圈圈光晕。北山山腰的平整出一大片空地,按照卜算师的测算,挖出一个个坑洞,只待衣冠棺椁落下后,再以砖石砌出墓室。这样的流程显然是不合礼法的,可是一般的葬礼丧仪也不会有如此多的衣冠棺椁,因此无人质疑此点。夜已深,空地上点起大量照明的火盆,这样明亮的火光驱散了山中的野兽。田楷站在高处,腰间挎着佩刀,他向后招了招手。一个右脸遍布紫红瘢痕的人站了出来。正是张著。火光跳跃在他的脸上,将本就可怖的瘢痕照得更加狰狞几分。可张著神色并未因这瘢痕有太多变化,他居高临下的望着如同牲口一般被押解而来的乌桓俘虏。这些阳丘里被俘的乌桓人均瘦得不像样。战后没有谁会去治疗他们,他们一直被看押着,一日一顿饭,苟活至今。髡头发辫的周围早长出一圈茸毛,原本发梢结着的彩绳已经脏得看不出什么颜色。破烂的衣衫下,露出黝黑骨瘦嶙峋的背脊。这些人免不了的挣扎、哀求、哭喊……也有人认命一般用嘶哑的嗓音唱着乌桓语的歌谣。他们被揪着发辫,一一按跪在坟茔前,长时间的饥饿让他们无力挣脱揪住发辫的一双双手。张著面无表情的看着这些人,缓缓的抬起右手。一柄柄缳首刀出鞘,刀锋在火光下折射出冷厉光芒。张著的右手,在空中停顿片刻。随后,轻轻挥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