吏部侍郎被他这么一眼,顿时如芒在背,忙战战兢兢地回道:“回禀侍中大人,下官...下官也不知。”
礼部尚书曲蔚上前道:“或是颜尚书新官上任,有些不得不处理的沉疴顽疾。”
王孤讽道:“捂着病灶的人还在这,他个新大夫倒不晓得上哪儿治病去了。”
礼部尚书曲蔚见状,知晓是王孤对颜箬新官上任,却连主持国考这样大的事都缺席感到不妥,更兼对这个原吏部尚书的直隶下属不满至极,才会在国储与新科考生面前直接不给吏部侍郎好脸色。
但现在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曲蔚于是赔笑道:“侍中若是挂怀,不妨结束之后我等去吏部一趟即可,颜尚书不是吏部直升,怕是不熟悉事务,侍中统领六部,面面俱到,想来也能帮上忙。”
王孤皱眉深思片刻,点了点头对太子道:“那殿下午间与我等一道去吧。”不是邀请,而是不容置喙的命令。
太子素来尊崇王孤,忙唯唯诺诺地应了。
笔试开始后,众考生便埋首写文章,太子站在前方观望,监考官也不再闲聊,除了王孤与曲蔚在一处整理策问试题时,发出些纸张翻动的声音,直到笔试终了,也没有多余的声音。
紧接着便是殿试最为难过的一关——策问。
各位考生一一报上各自信息,对侍中王孤或礼部尚书曲蔚随机抽出的问题作答。
前面小半的考生,除却陆逐在内的三四个,几乎都回答的磕磕绊绊,甚至有那么一两个完全是语无伦次,答不对题。
有几位监考官或有些许疑惑,毕竟往年考生水准再低,考生再紧张,也没有这样高频率的,但所幸未出什么大差错,也不见两位主考官起疑心,那太子更只是个摆设,便也不敢多言。
直到顾倾墨。
她垂首缓步走上前,作揖道:“贡生王离,黎安人氏,现年二十三,榜百。”
王孤望向她,她正行完礼抬首,两人目光相撞的那一瞬,王孤霎时气血逆行,浑身紧绷。
太子亦是在看到她的那一刻便瞪大了双眼,差点儿就抬手上前了,还好这位太子殿下尚不算真正的愚蠢至极。
几位监考官之间窸窣。
“这就是那个在黎安乡试上鹤立鸡群的黎安解元?会试名次也一般嘛。”“瞧他生得那精细模样,像会读书的吗?黎安那盛产人才的地方,这俊角儿如何能大杀四方?戏台子上倒或许能做个台柱子。”
顾倾墨坦然迎上王孤锐利的目光,全无半分惧色,她知道王孤能够一眼看出她是谁,她也不害怕让王孤知道,因为她早已告知王孤她要回京之事。
王孤见她那双深邃的眸子里冷如冰霜,无丝毫笑意,这才勉强回神,稳下阵脚,抽出一张问题开始提问。
顾倾墨的回答皆从容不迫,有理有据,应对十分绝妙,全不像前面有几位的回答那般生硬,仿佛都是背好了词,听你报来问题,一一搜肠刮肚回想起来的。
这可又引得监考官员啧啧作叹,就连编撰文员都忍不住几次停笔打量她,一向心高气傲的陆逐也纡尊降贵地侧首细瞧起她来,忽而觉得此人似曾相识。
王孤的眉越皱越深,他现在十分能确定面前这个自称王离的少年就是顾醴幼女,那个曾经名震天下的顾家神童顾倾墨!
他万万想不到这丫头竟胆大包天至此!万幸今日陛下不会亲临考场,否则让他看见这女扮男装,身穿考生服的顾倾墨,定是一眼就能联想到当年还是考生时前来参加殿试的顾醴。
只是王孤忘了,除他之外,这殿上还有另一位也曾是有幸目睹过顾醴当年于殿试上意气风发模样的。
王孤打算着眼前这个活生生的大麻烦,直到他思虑太深,一时忘了提问。
“王侍中,侍中大人!”资深年久的礼部尚书曲蔚叫醒他,“还有一问呢。”
王孤皱着眉拿起册子,又愣怔了半晌,才问道:“此来应试,若中,当如何?若不中,又当如何?”
顾倾墨恭谨道:“若中,自当报效国家万死不辞;若不中,贡生便回黎安做个私塾先生,守着先妣的孤坟,了此一生。”
王孤凝眉盯着顾倾墨,心猛地一沉。
“为何不再考或是留在盛京,以尔的才华,想走仕途许是轻而易举。”礼部尚书曲蔚脱口而出问道。
这原是曲蔚多提了一问,可满殿的人都无心计较此事,皆是伸长了耳朵等着顾倾墨的回答。
“此来盛京,本就是为完成先妣遗愿,有幸得个好名次或许是件好事,若不中,也只愿守在先妣坟前,尽此一生。”顾倾墨道。
曲蔚一挑眉,察觉有异,继而问道:“遗愿?是何遗愿?”
“...认祖归宗。”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个个听风就是雨,立刻不停随意“哀哉”揣测起来,更有甚者当即痛骂其父。
“认祖归宗?如何个认祖归宗法?”曲蔚料定这浅浅几句话下有大文章。
“这——”顾倾墨忽然颔首支吾。
曲蔚知他有所顾虑,便道:“吾等身为大晋父母官,有义务帮助大晋子民,你且答来。”
顾倾墨向他行一礼,遂答:“先妣出生大家,少时订婚,不料闺中密友爱慕先妣订婚对象,心生嫉恨,于是算计陷害了先妣与素未谋面的生父。”
她深呼吸一口才继续道:“先妣不愿遂奸人之意,也知晓生父有家室子女,又怕此等丑事辱没门楣,故而逃出盛京定居黎安,独自生养贡生。”
“先妣命薄,于两年前病逝,临终前告知贡生此陈年旧事,特命贡生回盛京认祖归宗。”
“既如你所言,那令堂为何仙去之前反倒要你认祖归宗?”陆逐听得认真,一时口快问了出来,他也不觉唐突,仍旧极是认真地看着顾倾墨。
顾倾墨的声音一如之前一般平静冷漠:“一来,先妣以为贡生终究是生父之子,不得让生父血脉流落异乡;二来,先妣也曾听闻生父美名,知晓他并非薄情寡义之人,能够体谅先妣苦心。”
“三又担忧贡生年纪尚轻,难以立身,她九泉之下,自去向生父发妻请罪,故而留下遗愿让贡生回盛京认祖归宗。”
“这么说,令尊发妻已殁?”陆逐又抢在曲蔚之前发问。
顾倾墨颔首:“是。”
陆逐忽然伤情,叹道:“奈何我未曾早生三十年,否则天下便能少一薄命红颜。”
闻言,顾倾墨内心冷笑,面上却装的谦卑恭谨。
曲蔚亦叹了口气,问道:“令堂仙去之前,应当告知你父是谁了吧,你若信本官,我等或能帮你一二。”
顾倾墨闻言愈发恭谨:“不敢瞒大人,贡生生父...就在这大殿之上,不需劳烦大人费心力查找。”
大殿之上一众官员忽然敛气凝神,缄默不语。
几个死了发妻的,生怕这是自己在不知道的情况下惹的风流债,人家这时找上门来平添麻烦,又留人话柄。
可满殿都好奇此子生父系谁,若是此子一早便闭口不言便也罢了,可此番对答如流,定是一早便瞅准了时机要在此处认亲,好省去她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一众人忽然觉察到顾倾墨的小心机,赞叹她胆魄的同时又觉紧张刺激。
一时无人接下话头提这最关键的一问,毕竟不知究竟是会得罪谁。
而王孤的眉头则皱地愈发深重,内心称颂“好手段”。
“是何人?”就在众人都不肯先发声的情况下,竟是太子忽然哑声发问。
众人这才看向方才一直默默无闻的太子晋承修,尤其是王孤,那双眼里蕴含了太多的秘辛。
顾倾墨的身子明显僵住了:“贡生...不敢造次。”
陆逐忙劝道:“无妨!今日侍中大人、礼部尚书皆在此为你做主,你且说来,他必定不敢随意糊弄于你。”
“贡生...”顾倾墨还想再推诿做戏一番,一位发妻尚在的大人忙趁机拍陆逐大腿,劝道,“陆公子说的对呀!令尊今日既然也在此处,那便择日不如撞日当庭认亲罢。”
又有些人应和。
于是,就在众人劝说之下,顾倾墨故作无奈道:“那贡生便失礼了。”
而后就在众目睽睽之下,顾倾墨低头跺至王孤身前,肃然跪地叩拜,高呼:“父亲在上,请受不孝子王离,一拜。”
众人见状,皆瞠目结舌。
就连王孤也是倒吸一口凉气后,愣怔住了。
虽然已有些人凭着王离的姓氏,兀自揣测了王离与琅琊王家的狗血纠葛,但未曾想到这王离还真是琅琊王家子嗣,而且还是年过八荀的王侍中大人之子?
方才一时愤恨,口无遮拦痛骂王离生父的几人战战兢兢。
而那拍陆逐马屁却拍在了王孤腿上的那个官员,与一众附和陆逐的考生立刻缩回了脑袋,内心后悔不已,生怕王孤方才记住了他们,届时倒了这王离认亲的霉。
只有陆逐初时微微一愣,随后面上一派风轻云淡,他陆家素来与王家不睦,而今免费看了场好戏,倒是乐得自在。
半晌,王孤才回过神来,立刻去扶仍旧跪在地上的顾倾墨,哑着嗓子问她道:“尔母是——”
顾倾墨垂首答:“先妣为保家门清白,不愿让贡生透露她的身份,只让贡生同大人说,二十三年前,上元佳节,聚福临。”
王孤的眉蹙得更深了。
他原先只当是顾倾墨编了故事演戏,最多安排些死无对证之物,可二十三年前上元佳节却确有其事,难道是...可在此处,他又不便多问。
“老夫知道了,”王孤拍拍她的肩,如鹰一般的眼睛钉了她一眼,“好孩子,这些年...苦了你们了。”
王孤这般态度,便是当众承认了王离乃其私生幼子的身份,不由引得一众官员暗叹。
礼部尚书曲蔚虽对顾倾墨来历颇有疑虑,但他毕竟浮沉宦海几十年,见王孤也吃了这个哑巴亏,而且说到底这是人家家事,当即压住一众官员的纷纷议论,结束了这个插曲。
编撰文员上前问两位主考官道:“那这录入——”
曲蔚正想让他不用录入,王孤便道:“这是国考,从开考的那刻起,我等说出口的话便没有自主删去的道理,你自录入,继续策问吧。”
曲蔚颔首微笑,对之后的考生开始提问,却总有那么个把人回答得生硬无比,像在背书,目光闪烁,仿佛做了什么亏心事。
王孤当即生疑,记下了这几人。
就在策问完最后一个考生之时,内务总管李慎又回来宣了一道口谕:“朕与太皇太后闻舅父寻回幼子,甚为欢心,万望珍重,待太皇太后大好之时,将其带进宫中让太皇太后过目,钦此——”
殿试毕,考生们往来时之路退反,快到宫道上时,陆逐靠近顾倾墨,也不见礼便问道:“在下无意冒犯,只是想问问王公子现落脚何处?”
顾倾墨偏头盯他一眼便正视前方,回道:“昌升客栈。”
陆逐忽然停步,盯着顾倾墨上下打量,眼里满是探究。
顾倾墨发现陆逐并未跟上,于是也停下,回身问道:“怎么了?”
陆逐毫不避讳地凝视着顾倾墨,忽然笑逐颜开,走上前:“我说怎么觉得似曾相识,昨日在下于昌升客栈用完早膳离去时,应当是碰掉了公子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