芮之夕怔怔,心中潮水般的酸涩涌上心头,心高气傲的她忙钻回被窝中,背对着顾倾墨,眼泪抑制不住地流下来。
不是的,芮之夕内心嘶吼,她知道不是的,只要她在城中,顾倾墨就会想尽办法救那一城的人,哪怕是整座礼州城着了大火,顾倾墨也一定会想办法扑灭火灾,然后将那一城的人救出来。
所以她才一定要回到礼州救治那些患者,因为只要顾倾墨知道礼州之事,就一定会想尽办法扭转局面,因为顾倾墨在,所以她从不曾畏惧奔向那地狱般的地方。
“我做不到救那一城百姓,”顾倾墨出声打断芮之夕的臆想,“也无法镇守北疆还大晋一个和平的边关善土,这次是我输了,赔上了那些不该遭难的人。”
芮之夕拼命不让自己哭出声音来。
“但是我不能放弃,”顾倾墨声音发颤,“我不可以也不能不回盛京,我得为我阿爹阿兄正名,我得...给他们一个他们再也看不见的太平盛世。”
芮之夕紧紧抿着嘴巴。
顾倾墨自言自语般道:“我不知道自己是否会成功,但我必须卯足了劲去更改这样的天下,尤其是此次两北大案之后,我想我更坚定了我回盛京的目的。”
芮之夕渐渐缩成一只虾。
“可我只剩下玩弄权术这一条路好走了,”顾倾墨自嘲地笑道,“顾家神童?呵,顾家神童也想不出什么别的办法,终究要屈服于这杀死我一家人和乘风黑骑的权术。”
沉默良久,顾倾墨为芮之夕掖好被子,芮之夕吓得一动不敢动。
顾倾墨又沉默着看了芮之夕许久,才留下一句“好好休息”,转身出门。
大理寺:
平襄侯晋承伋身穿囚服,坐在一间昏黑的囚室中,一杯一杯地饮着黄汤。
忽然,囚室的门打开,走廊上暖黄的烛光跳动,将一个人影投映在晋承伋身上。
一个着官服的男人缓缓走了进来,被满屋子浓重的酒气和血腥气熏得下意识掩住口鼻。
晋承伋冷冷地瞥了一眼来者,嗤笑一声,那人这才勉强将手放下。
囚室的门又缓缓合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来人似乎是不能适应突如其来的黑暗,于是闭上眼睛高昂着头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方才气定神闲地开口:“侯爷怎么不点灯?”
晋承伋似乎冷笑了一下,才自嘲地道:“点灯?看看这是哪儿,还有这个必要吗?”
来人仍旧是闭着眼站在黑暗中,沉声道:“陛下只是暂时让侯爷住在大理寺,侯爷又何必自暴自弃。”
“只是?”晋承伋似乎觉得来人这话极为可笑,“父皇这是对本王,啊不,本侯!失望透顶了。”
“本侯原本就一无所有,如今又进了大理寺,每日受着这看似不多的鞭刑,大人同本侯说只是暂住?本侯还真不知道大人这话是哪儿来的根据。”
来人这才缓缓睁开他那双细小的眼睛,沉沉的目光似乎并没有落在晋承伋的身上,而是穿过晋承伋,落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他缓缓走到晋承伋对面,整理好自己的衣冠,然后端端正正地跪坐在晋承伋对面,却仍旧是高昂着头,沉声道:“殿下这不是自作自受吗。”
晋承伋停下了饮酒的动作,冷眼瞪着对面气定神闲,仿佛此事和他毫无关系的那人,怒道:“本侯早就说过,西北那边是一滩浑水去不得!你偏劝本侯乖乖之藩,本侯在那里整整六年!”
他说着就忍不住猛地摔碎一个酒盅:“本侯好不容易才凭着自己的本事回来了,你又叫我不要动作,现在好了,本侯是应了大人的话自作自受了,闹出这一串子丑事来,想必现在外面都在看本侯的笑话吧!”
碎酒盅飞溅起一块碎片,划伤了来人的左边脸颊,但他却一言不发,甚至连吃痛声也未曾发出。
晋承伋越想越生气,讽刺道:“大人还来本侯这儿干什么?本侯离京的这些年,大人不是已经找到新主子了吗?您还不赶紧去拍您那位新主子的马屁,想个法子回踩本侯一脚啊!”
然后像是忽然大彻大悟一般:“对了,他也被本侯牵连罚俸一年,不过想必这样的责罚完全伤不到那位的皮肉,倒是心里想必是对本侯恨之入骨!大人还来本侯这儿干什么?沾本侯的晦气?”
“侯爷,”来人仍旧是不紧不慢,仿佛就算是天塌下来,他也全不在乎似的,“您现在与下官来争执这些过往有何益处吗?”
晋承伋越看他这副“万事切勿急躁”的脸,就越是来气:“那大人倒是告诉本侯,本侯现在除了在这一隅天地和大人你争执这些倒霉事,还有什么别的正经事可做吗?”
“侯爷若想出去,办法自然多的是,”来人说道,“可侯爷若不只是单纯地想出去,还想要些别的什么的话......”
“大人这是什么意思?”晋承伋轻蔑地问道,“听外头这声音像是下雨了,大人是同那些愚民一般高兴傻了,所以迷了道来诓我?”
来人却不理会他的轻蔑态度,冷静地道:“字面意思。”
“哦?”晋承伋死死盯着来人的眼睛,意欲从中发现一些了不得的线索,“您觉得本侯...还能想要什么?”
来人笑了一下:“下官怎敢逾距,自然是要看侯爷自己想要什么了。”
晋承伋与他在黑暗之中对视良久,忽而,晋承伋自个儿笑了起来,将桌案上的黄汤直接扫落到地上,然后给来人仔细倒了杯茶水,道:“是本侯招待不周。”
来人的右手抓过桌案边缘处垂死挣扎的一只酒盅把玩起来:“下官不敢,不过这套酒器是先前太皇太后赐给侯爷的吧?侯爷还是小心收好为是,切不可...让人抓到什么‘对太皇太后不敬’的把柄啊。”
晋承伋的目光忽然锐利起来,紧紧盯着来人手中的玄玉酒盅。
而那抓着玄玉酒盅的右手食指上,有一块榆钱大的黑痣。
“承伋,”晋承伋向那人作了一揖,恭恭敬敬地道,“万事仰仗大人了。”
几场秋雨之后,盛京城便倏地冷了下来,与夏日的格外燥热正正相反,今年的冬天冷地刺骨。
不知何故,顾倾墨一晚都没睡踏实,大大小小的噩梦轮番着来,折磨了她一个晚上,于是她早早便醒了过来,发了一身的汗。
屋里很早就生了暖炉,她穿着单衣就下了床,坐到书桌前,点了灯一边写字一边想事。
灯很亮,亮地有些刺眼,但这整个院子里的灯,都是夏天的时候吴伯亲自来换的,说是什么西域的使者送来的,府里都换上了,所以顾倾墨便不好再说什么。
她看了会儿书,便鬼使神差地推窗看了一下外头天色,只见天还黑着,一阵冷风刮过,瞬间吹冷了她身上的汗。
结果天亮后她就发热了。
“我的祖宗,我说你大晚上闲着没事开什么窗!现如今的鬼天气,晚上的风能刮得你头皮结一层冰!这才刚入冬就生起了炭火您看不见吗?这都是为什么呀?还不都是为着您!”
江北的事一处理完,晓艾就来北苑照顾顾倾墨了,正好让这碎嘴老妈子撞上顾倾墨生病。
她一边搬被子来给发烧的顾倾墨捂上,一边骂骂咧咧:“人家都是没暖被窝睡觉,没暖炉烧炭热着屋子这才生的病,您倒好!活活是自己作出来的。”
顾倾墨被这么多暖被子生生捂着,又是坐在烧着暖炉的屋子的床上,一张白皙的脸熬的通红。
这么个捂法,不生病的人都得给她捂地热出病来。
顾倾墨的头脑早已发昏了,虚弱地嘟哝着:“我就是想看看几时了,怎知一阵风就病了。”
晓艾骂道;“劳您开开尊口唤一声就这么难?我不就在外头睡着?上下嘴皮子一动不是您最擅长的事吗?”
顾倾墨漂亮的丹凤眼虚弱地睁开一条缝,声音也是几不可闻:“你好不容易休息,我哪好意思来扰你清梦。”
“你生病才真是劳烦我!”晓艾划拉几下炭火,叹道,“芮大夫也是,早不走晚不走,偏偏您生病的前夜走了。等着,给你看看粥去。”
“劳烦你啦。”顾倾墨大尾巴狼似的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来,那也是她自知理亏,故而装出一副认错态度十分好的样子来给晓艾看的。
晓艾出去之后,阿雾端着一碗药进来搁在桌子上:“先晾一会儿,烫嘴。”
顾倾墨见那位骂骂咧咧的老妈子终于出去了,忙从堡垒一般的被子窝里钻出来,只穿着一件单衣,还因为捂得太热,被汗濡湿了大半,隐隐可见里面白皙细嫩的肌肤。
她跳下床,赤着一双脚跑到了桌边。
“怎么出来了,还赤着脚不穿鞋,”阿雾见她从床上跳下来跑到自己身边坐着,忙道,“当心让晓艾看见。”
顾倾墨倒了一杯冷茶,仰头便灌下去,一个着急,没被九年前的大火烧死,却险些被这杯冷茶呛死。
“慢着点儿喝,又不是不让你喝水,”阿雾探了探茶壶的边,忙去夺她杯子,“这是冷水!你到真是把自己一条命看得比草还轻贱!等着,我去给你拿壶热水。”
顾倾墨一改先前在晓艾面前那副病恹恹的死样,生龙活虎地道:“哪儿就这么严重了,还不都是这屋子实在太热,还给我裹这么严实,我还没病死,倒要先热死了。”
“呸呸呸!”阿雾忙道,“整日里死死死的多不吉利!快呸了,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顾倾墨笑着看阿雾温柔的模样,偏不呸:“我都是二十一的老姑娘了,还童言无忌呢?”
阿雾点点她的头:“你就算是八十岁也比我小,在我眼里就还是孩子。”
顾倾墨像个孩子似的笑着,笑完了叹道:“唉!你是不知道咱们这位老妈子嘴碎的功夫啊,唠叨起来没完没了,活像一大帮和尚念经,你说她当初怎么没出家呢?”
顾倾墨又没正形地编派起晓艾来:“叫她生生给你念上一天,那可真是能立地飞升,要我说,那些高僧就该重金请晓艾去给他们讲法,还修什么仙呢!让晓艾讲上他个三天三夜的,准保他们个个都能成仙。”
阿雾走到衣架边,将顾倾墨的长衫拿来,披在她身上:“好好披着!冬日快要到了,别再严重起来麻烦芮大夫回来一趟。”
顾倾墨正色道:“我总觉得,两北大案背后疑点太多,尤其究竟是谁放火烧城。”
阿雾坐到她对面。
顾倾墨仔细地想了一想,忽道:“我既病了,王孜这几日就断断不会来了吧?”
话音刚落,便有人来敲了两下门,吓得顾倾墨忙跳回床上的“堡垒”里,装出一副即将升天的模样来。
“公子。”是阿汲。
顾倾墨一听不是晓艾,忙松了一口大气,喊道:“怎么了?”
阿汲禀道:“大人派人来——”
“滚滚滚!”顾倾墨脱口而出,不给阿汲一刻闲话的时间,“你快去告诉王容离,说我这几日病着,怕过了病气给他,所以请他这几日,不!请他这个月都别来了,就说我病地挺重的。”
顾倾墨忽然对王孜避如蛇蝎的态度,让屋内的阿雾和屋外的阿汲都有些惊奇。
“可......”阿汲为难地站在门口,并没有离去的意思。
阿雾道:“公子病中火气旺盛,你说吧。”
阿汲一听到阿雾的声音就有些郁闷,涩涩地道:“王孤大人来了,说是太皇太后病了,要带您进宫去侍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