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倾墨披风都来不及披便急匆匆地出府,往东市赶去。
“逾时良久,苏公子怕是已经走了。”阿雾追在顾倾墨身后道。
顾倾墨头也不回,着急地往东市赶:“不会,那傻子肯定还在等着呢。”
阿雾道:“苏公子不是还带了一个朋友吗?苏公子等得,他的朋友不见得会陪他一起等啊。”
“所以才更要去了,让他一个人等在那里像什么话。”顾倾墨很着急,索性跑了起来。
“有可能苏公子的朋友已经将他劝回去了,”阿雾也追着她的速度,“而且就快宵禁了,怕是来不及到东市了,若是公子实在要去,不如坐车去吧。”
“不行,晚上驱车太过引人注目,”顾倾墨一边狂奔,一边解释道,“他不想让人知道他回盛京的事,所以我们跑着去便好,应当来得及。”
阿雾提醒道:“雪天路滑,跑慢些。”
顾倾墨仍旧是拼命往东市跑:“本就迟了那么久,再慢些赶,怕是东市都要散了。”
阿雾担忧的同时,又有些想笑,终究是没有将打趣顾倾墨的话说出口。
两人紧赶慢赶,终于在宵禁前赶到了东市,由于阿雾也着急,忘了拿灯笼,雪天又路滑,路上顾倾墨还果真摔了一跤,那身褪红色纹金鹤的衣服沾了好几大块的雪渍、泥渍。
顾倾墨站在他们约好的大树下,喘着大气,说不出话来。
阿雾四处张望一圈,小心翼翼地道:“苏公子好像已经走了。”
顾倾墨好容易回过气来,吃力地道:“等等,他可能在里面逛会儿就出来了。”
阿雾有些无奈,用自己雪白的衣袖去擦拭顾倾墨摔脏的衣服:“你啊,平日里对苏公子不温不热的,而今摔成这样还赶来做什么呢?”
顾倾墨忽然有些颓丧。
明明是自己爽约,而今赶来是想看到什么呢?自己分明待那人冷冷淡淡,又在期待坚定他什么呢?
她自嘲似的轻笑了一声,眉眼间分明映着东市的灯火,却照不亮那双眸子,显得和这热闹的尘世格格不入。
“许是我想得太美了。”顾倾墨哑着嗓子说了一句,垂了眉眼。
阿雾有些心疼,知道她是期待落空失望了:“以后待苏公子好些吧,我们在一处学人偶戏也有半年了,我看得出来,他待你的真心。”
“真心值几两钱?”顾倾墨看向阿雾,那双安静的眸子里映着一个失落的自己,“原也是我自作自受罢了。”
阿雾当真有些不知道顾倾墨在想什么了。
顾倾墨盯着东市里的人来人往,那双红肿的眼又盈满泪光起来。
她自嘲道:“你也觉得我很奇怪吧?分明是自己清高避着别人,对人家的一片真心肆意冷落,我这样命里合该孤苦伶仃的人,凭什么待苏介那样生来就该被宠着的好人反复无常。”
“阿墨......”阿雾轻轻唤她。
“我怕,”顾倾墨颤声道,“因为我怕。”
阿雾忽然明白为什么顾倾墨今日一定要赶来了。
“我怕我走的与他近了,到头来还是不得不分离,”顾倾墨哽声道,“可是真要狠心推开,又留恋那样的情谊,我原先想每个人都存着许多不可告人的诡秘心思,但日子久了,我看到他真的就会想到——”
“阿墨——”
“我从前就爽约于人,而今在这样简单的事上竟还是要爽约,”顾倾墨的泪珠断线一样从眼眶里掉出来,“我想阿淮了。”
阿雾最终还是没能阻止那个名字从顾倾墨的嘴里吐出来,他知道今日他推门进去前,顾倾墨一直在偷偷看她搜集来的那人的字帖;知道她想那人,于是哭肿了一双眼;知道她拼命赶来是存着将苏介的等待当成了那人的。
顾倾墨一直在满心期待着,将自己那一颗温存的心珍贵地藏起来,留给那个她当做信念的人。
阿雾没有说话,只是站在顾倾墨身侧,静静地看着她望着身前一片苦寂的热闹,眸中却覆盖霜雪、满是凄迷。
顾倾墨无声地流完泪,冷风一吹,脸颊刺骨的疼,于是她抚干了整张脸,连汗水也一股脑地擦干了,长出一口气,勉强地笑起来,对阿雾道:“走吧。”
两人转身。
“小王公子!”
顾倾墨瞬间惊愕地转身,她与阿雾都听到了身后传来的那个熟悉的声音。
只见一个披着红珊瑚色狐绒披风的俊朗男子,正站在不远处朝顾倾墨笑,笑得很灿烂,手上提着一盏明亮的仙鹤花灯,浑身被灯火笼罩,温暖好看的不成样子。
顾倾墨的眼睛瞬间被这样浑身流光溢彩的苏介刺痛,鼻子一酸,下意识地冲向苏介,直接跳到了他身上,紧紧抱住了他。
阿雾和苏介都愣住了,没反应过来顾倾墨这突如其来的举动。
顾倾墨挂在苏介身上轻声哽咽,苏介才后知后觉身上这是顾倾墨啊!
他迟疑地抱住了身上挂着的人,轻轻拍着她的背,激动紧张地胸口起伏不定,忍不住笑意更甚:“这是怎么了?”
顾倾墨这才略微反应过来,缓缓松开他,颔首退了一步,声音细不可闻:“对不起。”
苏介看着局促不安的顾倾墨,就像个小孩似的垂首低喃,心里便软的不成样子,恨不能将顾倾墨紧紧地拥入怀中,将她融进自己的血肉之中。
苏介歪着脑袋,略微低下头探到顾倾墨面前,宛如情人之间低语般回复她:“无妨。”
顾倾墨抬眼盯了他一下,便立刻垂下眸子:“我忘了与你有约,故而来迟了。”
苏介几时见过如此乖巧温顺的顾倾墨,顿时便忍不住伸手拍拍她的后脑勺,就好像安慰自己的爱人一般,声音轻柔地睁眼说瞎话道:“我等的也不久。”
阿雾在一旁看呆了,忽然回过神便觉得略微有些尴尬,缓缓走上前,轻咳了两声,然后作揖致歉:“苏公子,我们来迟了,实在抱歉。”
苏介这时才勉强与顾倾墨拉开一点距离,但眼睛却一直钉在顾倾墨身上,不曾离开分毫,回阿雾道:“无妨。”
阿雾见苏介始终盯着顾倾墨笑得很满足,想起顾倾墨说苏介一早就知道顾倾墨女扮男装之事,于是忽然对苏介这样的神色开窍明了,也一时对自己的想法有些心惊。
顾倾墨不好意思了一会儿也回过神来,抬首问苏介道:“你是傻的吗?瞧我们许久不来就该回去的,何苦等在这里挨冻。”
苏介乍一见到顾倾墨红肿的双眼心里一紧,伸手便去摸她上挑而粉红的眼尾:“一下午不见,你怎么哭肿了眼睛?”
顾倾墨的心狠狠地一跳,慌张地倒退两步,忙道:“没,没...煮茶的时候,烟熏了眼睛。”
苏介有些疑惑,但见顾倾墨抿嘴,便不再多问,于是回答她的问题:“我若是等你不来便走了,那你方才不就要扑空了?我可不是傻的,知道你一定会来,你瞧,这不就让我等到了?”
阿雾见苏介对顾倾墨满是宠溺的态度,便愈发心惊。
苏介将手中的仙鹤花灯递给顾倾墨:“好看吗?与你今日穿的衣服很是相配呢。”
顾倾墨接过来,看着这盏熟悉的花灯,有些恍惚:“这个样式的,盛京如今还在卖啊。”
原本只是一句低喃,但苏介趁递灯给她向她走进了一步,于是听到了她下意识说的这句话,便微微蹙了眉,但他晓得顾倾墨身份特殊,于是没有多问。
顾倾墨抬眼看向他,笑得很明艳,周身满是光华,一双眼虽然哭肿了,但仍旧很漂亮,里头像是坠进了满天的星子,弥漫成了漾漾星河,光华夺目,像极了摄人心魂的魅惑妖人。
“谢谢,我很喜欢。”她说。
苏介的心一软,害羞地垂下目光,这才看到顾倾墨衣服上的污渍,着急道:“这是摔了吗?疼不疼?”
说着便抓起顾倾墨的手来细看。
不待顾倾墨回答,阿雾便含笑说道:“阿离说你一定在等她,急着赴约,来时路上滑了一跤。”
苏介这才想起来,连忙将身上的红珊瑚色狐绒披风解下来,露出里面碧玉石色纹银竹的一身,然后不顾顾倾墨的推辞,仔细地替顾倾墨披上:“怎么这样冷的天,披风也不穿一件。”
顾倾墨有些局促,推辞道:“不用了,你穿着吧,我不冷。”
苏介却不管不顾地给她系好,然后笑着看着她:“与你今日的衣服很相配呢,真好看。”
顾倾墨有些害羞,阿雾看着这两人旁若无人的样子,颔首笑了一下。
顾倾墨问道:“你朋友回去了吧?”
苏介不好意思地道:“嗯,他明日还要点卯,抱歉了。”
阿雾回道:“原也是我们过分迟到了,苏公子的好友先回去也是应该的,改日再见时,我们还应向他赔罪才是。”
苏介笑笑:“他是个很好的人,不会在意这些事的。”
阿雾很不好意思地笑笑。
于是三人便相携逛东市去了。
顾槿一个人走在回去的路上,有些发愣。
方才他与苏介离东市而去,已经走出很远了,忽然苏介又坚持要回去等王离。
顾槿很不能理解为什么苏介一定要执着此事,于是道:“她可能是会来,但若是她现在到了东市,见你不在又回去了呢?那你再回去不是永远等不到她了?”
苏介不肯:“你也觉得她会来的是不是?”
顾槿有些生气:“这并不是什么非等不可的事,她不来便看不到你这样的等待,就算她来了,先前浪费的那些时间也补不回来了。”
“我想要的原也不是她看到我等了她多久,”苏介道,“我只是想等她,浪费多长的时间我都愿意等她,因为我想见她。”
顾槿愣怔一会儿,忽然失笑:“明日就不能再见了吗?”
苏介垂眸:“...你不是也在等一个人吗?等了那么多年,也还是在坚持,你又何苦呢?”
顾槿一时怔住,反应过来后神色微恙:“这不一样。”
“有何不同?”苏介轻声道,“不都是在等一个承诺的兑现,抑或是爽约的解释。”
顾槿的神色冷了下去,满脸写着苦大仇深,活像那些臣子对他“死了老婆丧门星”的评价。
他道:“你想见她,哪日都可以上门去访她,讨个解释也好,怒斥绝交也好,哪怕是不提今日之事都可,你想见她去找她就能见到,与你今日苦等在此并无紧要。”
可是顾槿等的那个人,借口讨一个不那么重要的解释去见也见不着,想质问都不能够。
苏介望着顾槿那双自带风情万种的桃花眼,认真地道:“可约好了不是吗?说好了的事,不管那人如何,我们心里记着念着就可以不是吗?”
顾槿忽然笑了,只是容色哀戚。
人们自古如此,身在局中,便总不愿放下那一点执念,分明瞧着别人的虚妄知道是如何痴傻,轮到了自己,却还是逃不开。
譬如明知那些等待就是在无谓地浪费时间,譬如知道那人分明回不来、到不了,却还是抓着心头那点执念不肯松手,苦苦挣扎着,沉沦在妄念之中不愿醒来。
顾槿回过神,却是走到了一条阴冷寂静的小巷子里,面前一扇角门,在月华与雪色中愈发让人心颤。
他苦笑,看着面前这个他无比熟悉,却又如此陌生的府邸,拿出钥匙开了那有些发锈的锁,然后进了那个又大又冷的院子。
这是他出着神都能走到的,从前住着顾倾墨的地方。
是他安放执妄之处。
是撑着他走过这没有顾倾墨的十年光阴的地方。
是他与顾倾墨唯一剩下的交集。
他想若是他的卿卿回来,一定会回到这里,到时候见他将这院子收拾的这么好,还是像她忽然消失的那天一般,见他就在这儿等她回来,她便不会气恼自己没有陪着她的这十年,她便会快点回来,然后安心地留在自己身边,再也不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