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宸回了太子府。 小院虽偏僻,看着也破旧,可院中整洁,廊前的石阶刷洗得干净如新。 殿房内纤尘不染,床上被褥整齐叠放着,玉白幔帐铜钩轻挽,一柄铜镜随意放在梳妆台上,就似一直有人住在这里。 窗前的书案落上斜斜的昏黄,上面静静躺着一本《地藏经》。 赵宸在书案旁静坐着,眼上蒙着一层黑巾,望着窗外一株梅树,隐约可见乱枝淡影。 随着暮色渐起,那抹淡影,也看不见了。 他陷入了无边的黑暗。 即便卫霄点了蜡烛,他也只看得到那一点黄光,摇曳在万丈深渊中。 “卫霄,人若是死时心里有怨气,可还会入六道轮回?”
卫霄想了想,“听说若是怨气太重,魂魄或许会挣脱业力牵引,不肯入轮回忘却前世。只是若在生前无甚修为,没那神佛的本事,怕要成那孤魂野鬼了吧?”
赵宸转头看他,却只隐约见一挡光的巨大黑影。 “这不似是你能说出来的话,你是听谁说的?”
卫霄笑了笑,“太子爷慧眼如炬。有次晋王与太后娘娘讲佛法,卑职恰好在附近候着,便听了几句。”
“佛法。”
赵宸回过头,又望着窗外不再说话。 院中有极轻的脚步声。 他虽看不见,却能听的见。 敢来小院打扰他的,只有不得不来的大事。 太子府长史梁忠走到书房外,拱手道,“太子爷,皇上让您进宫一趟。”
果真还是传他了。 他知道处置永平侯会受到父皇的阻力,是以他这几日都不曾进宫请安。 只要永平侯的罪名铁证如山,又经了三司会审,父皇不认也得认。 他问,“永平侯出宫了没?”
梁忠道,“回太子爷,传旨太监出宫的时候,他在御书房的偏殿呆着。”
“他倒是聪明。”
赵宸扶案起身。 出殿房时,脚下没防备门槛,赵宸一个趔趄冲了出去,几步才稳住了。 卫霄暗叹了口气。 太子爷最近怪的很。天天来这个破院子不说,还要蒙着眼。 他思来想去,也没想明白是为了什么。 体验瞎子的生活? 赵宸缓缓撕下黑巾,眼前复见光明。 她当年摔了多少次?又撞了多少次? 暮色蔼蔼,苍穹低沉。 天边黛色下,与太子府一河之隔的大周皇宫灯火辉煌,巍峨庄严。 御书房。 龙纹紫金熏炉里燃着熏香,虽已进初冬季节,熏香里依然添了醒脑的薄荷,清凉异常。 庆明帝勤政,即位十七年来,从未断过一次早朝。 历任皇上都是由内阁分担政务,分拣批阅奏章,只将那些重要的需皇上亲阅的呈上御书房案头。可庆明帝却更喜欢亲力亲为,即便内阁作了批阅,他也要再看一遍。 他翻看着厚厚的卷宗,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赵宸认得出来,那是大理寺的。 在他来之前,大理寺卿和刑部尚书刚刚走。 庆明帝抬头瞥了他一眼,“胳膊上的伤没事吧?让你母妃知道了,又该唠叨你。”
赵宸恭敬道,“谢父皇关爱,儿臣从小得父皇亲手教导武艺,这些年一直晨练不敢懈怠,这点伤算不得什么。”
庆明帝淡淡嗯了声,“太子审案甚是用心,连命都不要了。”
赵宸拱手道,“儿臣为人子,便该谨守孝道,为人臣,便该为君分忧。此案事关重大,陈家忠义,一个处理不慎便会有损父皇的明君之名,也会寒了臣子的心,儿臣不敢懈怠。”
庆明帝眯眼看着他,“就没是因着陈家那丫头的缘故?这些日子你为那丫头跑前跑后,倒是殷勤的很。”
赵宸默了默,“瞒不过父皇。儿臣初见昭平县主,便心生欢喜。儿臣如此尽心审案,是为公,也是为私。”
庆明帝眉头微挑,审视的意味颇浓。 “你是太子,不管是正妃还是侧妃,都该选那品性贵重的世家女儿。她不过是商家女,身份上不太够,若是为妾尚且勉强,你不该为她用太多心思。”
赵宸坦然迎上他的目光,拱手道,“儿臣后院空虚多年,便是要等那一心人。她的出身如何儿臣不在意。”
庆明帝摩挲着玉扳指。 皇子择妃都是为自己找助力,即便不找那手握重兵的武将,也该找有实权的文臣。 明面上不敢,背地里也要想方设法把事情促成了。 可太子就这么直接请旨赐婚陈攸宁,倒让他看不懂了。 当真是痴心一片? “定国公府大小姐韩清婉有道士判命,天生的凤凰命,又有定国公这个大伯父撑腰,你娶她为妃才是正理。定国公为了侄女也得对你忠心耿耿,好好替你守着这江山。”
赵宸砰然跪地,“儿臣不敢!定国公该效忠的是父皇,该守卫的是父皇的江山!韩清婉德行有亏,命格克妨夫家,不可入我赵家门!”
庆明帝看着跪地的儿子。他说得决绝,神色恳切,看起来丝毫无娶凤凰女之心。再观他最近所为,对那韩清婉倒的确算得上狠心了。装样子可到不了这种地步。 倒是三皇子赵寅,对那韩清婉颇为维护。 凤凰女,即便是假的,也能验出些真心来。 他抬了抬手,皱眉道,“起来说话,朕不过是与你闲聊家常,这么紧张作甚。”
赵宸谢恩起了身。 他不知寻常百姓家的父子家常是如何,不过皇家的家常,却如在冰上行走,不知哪一脚就踩空了。 他道,“儿臣对昭平县主一片真心,还请父皇成全。”
“朕听说陈家那丫头也去城门口了,和晋王同行。晋王又是送衣物又是送侍卫,看起来是对她动了心思的。他是长辈,你总不能跟你皇叔抢女人。”
庆明帝笑了笑,“朕若是应了你,你皇叔找朕来算账,可如何是好?”
庆明帝在提起赵承渊时,不管是在谁面前,都是偏宠之心溢于言表。 赵宸道,“七皇叔若是对她有心,之前便不会拒了父皇的赐婚。”
庆明帝摆了摆手,有些不耐,“此事暂且不提。现在那丫头也没个正经长辈做主,等定国公回来再说吧。”
赵宸沉眸苦笑。 攸宁和七皇叔关系亲近,再拖下去,自己哪里还能阻止了她的心? 庆明帝叙完了家常,便说起了公事,他严肃道,“不过公私还是得分清了,你主理灭门案,不可掺杂私情。”
他指了指龙案上的卷宗,“这个朕已经看过了,仅凭胡文德一人的证词,就来定永平侯的罪,未免太过武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