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分钟后，走廊里各个科室的医生陆续回到了会议室。　　每个人手里都被发了不记名的投票工具，票上分别写着刘翀与江黎的名字，在唱票之前，没有人能看见里面的内容。　　裴晓楠将手轻轻放在了江黎的肩膀上，劝道：“就算我们赢不了，但你已经尽力了，你知道，这个社会上很多事情，不是我们努力做了，就会得到我们想要的结果。”

江黎费力的咽下喉咙中涌起的不甘与失望，她知道很多人都不愿意得罪刘翀，对方是行政主任，也是肿瘤科的一把手，这个结果基本上已经定了。　　院办的副院长陶大勇亲自计票，随着一张张票从箱子里取出来，结果也呼之欲出。　　江黎看到了陶大勇瞥向自己的那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心下一沉。　　陶大勇将结果公布：“一共78票，其中23票弃权，55票中，有25票支持江黎，剩下的30票都是支持刘主任。”

医务处的处长毕春听到这个结果，脸上没有丝毫的意外，示意会议继续进行下去。　　江黎的举动，在这次会议中，在医院的领导眼里，就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甚至很多人认为，这位从安德森回来的女教授，太过矫情了，甚至有些自视甚高了。　　她以为自己是谁？　　能单凭她一句话，一本《柳叶刀》的杂志，几篇临床数据，就否定了大主任刘翀引进Saman科技实验室DK免疫疗法的决定？　　医院没有了江黎，依旧会照常运行。　　但她这个举动，无异是得罪了整座白色巨塔上层的权利中心。　　刘翀以后会让她知道自己这个决定有多愚蠢。　　Saman科技实验室的负责人蔡大志，脸上堆满了笑容，接过签约合同那一刻，笑得趔起了嘴角。　　季晗看着沉默的江黎，于心不忍，他当初就已经猜到了这个结果，有些事不是非黑即白，也不是说你努力了，事情就会朝着你预想的方向进行。　　很多时候，当全世界都是黑色的，唯独你是白色，那白色便成了一种原罪！　　江黎强颜欢笑，声音像是被棉花堵住了一样，发出低低的闷响：“我……我是不是看起来很蠢？”

魏燃话到嘴边，发现自己什么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　　会议短暂的结束，江黎走出会议室，在走廊上碰到了肿瘤科大主任刘翀。　　刘翀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个女人，他倨傲的脸上更多的是冰冷的讥讽，讥讽对方的不自量力，竟然想用蚁力撼树。　　刘翀还是象征性的安慰了下她：“江教授，国内跟国外毕竟不同，你在国外那套做法，在这里行不通，你说DK是继DC-CIK的老路子，对癌细胞的靶向性不明，但临床上并不是全无效果，我们不应该为了一个个例，就放弃了整个免疫疗法。癌症医学要不断往前走，这其中必然不会一帆风顺，偶尔也会走错弯路，这都是必然性的，如果紧紧是因为几个错误，我们就要委顿，缩手手脚，放弃它，这是不是有些太过草率了？”

江黎敛起眉头：“希望刘主任，您以后在那些癌症患者的眼泪面前，能做到真正的问心无愧就好！”

“这个自然，我做任何事，都是出于公心，没有一丝私利！”

刘翀笑了笑，转身朝着电梯走去。　　晚上八点，江黎下班，刚走出医院肿瘤科大楼，外面城市闪烁不定的霓虹灯，映在她的脸上，蜿蜒流转。　　她喘了口气，像是耗尽了自己所有的力气，乍暖还寒的空气中，竟然品尝到了一种凛冽的甘甜。　　她在想，自己是不是真的过于理想化了？　　这些年在安德森也好，还是在斯普内斯实验室也好，她每天都在做肿瘤研究，做肿瘤手术，见到了很多糟心事，接触很多各色各异的癌症患者，见证人性，也见证了现实。　　她在心里曾经无数次告诉自己，你，江黎就是一个普普通通，平平凡凡的肿瘤科医生！　　你既不是漫威里的超级英雄，无法拯救世界，也不是一句话就能让整个世界为你运转的大人物。　　你就是个肿瘤科医生，你管不来那么多的事，能管好的就只有你自己罢了！　　可哪怕如此，江黎还是无法蒙昧住自己心里那悄然，跃跃越试的正义。　　她想挽救每个患者的生命，也想在这栋白色巨塔里，实现自己的正义！　　她只是想做一个正直的，有良心的肿瘤科医生而已。　　可是现实还是让她看清了真相！　　一方面是她被熊熊正义不断燃烧的心脏，一方面是面对刘翀这样手握权势的领导时，自己的渺小与无力。　　她终于知道，为何现在越来越多的年轻人会放弃学医了！　　为何，越来越多的青年医生，会放弃自己这份曾经热爱的职业，宁可去短视频平台做一名医疗知识普及的UP主！　　为何，那敢实名举报医院里不公与黑幕的青年医生，最后被逼得无奈，只能选择俨然旗鼓。　　他们跟江黎一样，只是一名肿瘤科医生而已。　　江黎心里，满满都是无力与倦怠感。　　她忽然理解老师李仲甫，曾经跟自己说得那番话了。　　他说，江黎，虽然你已经是一名成熟的医生了，但老师还是要告诉你，在你以后的行医过程中，仍然会遇到许多让你无力，甚至打击到你热情的事情。　　很多年轻的医生遇见几件事以后，他可能慢慢丧失了学医的热情，他们甚至把医生这份职业，只是当成了一份养家糊口的工具。　　有很多医生，工作的每一天甚至都在煎熬，现实的打击，让他们单纯的认为，只有挣钱，才能让他们觉得，医生这份工作还有点价值。　　但老师不希望你成为这样的医生！　　如果说一百个医生里，有99个都放弃了医生这份职业的信念，那剩下唯一一个，必然是你江黎！　　回想起老师李仲甫的话，江黎把心里的灰霾全部都打扫干净。　　她望向了霓虹中的黑夜，不知何时，她开始喜欢黑夜，因为只有到了黑夜，她的才属于她自己。　　她可以拥有自己的感情，自己的宣泄。　　而白天，她只把冷静留给白天的江黎。　　因为肿瘤科医生，需要绝对的冷静。　　每每在眺望黑夜时，江黎总会听到如回响般的轰鸣，她知道，那是自己的心空了一块儿。　　她只有不断告诉自己，她是谁，她还在为身为肿瘤科医生的目标而努力，她未来要成为怎么样的医生时，如此这般，她空缺的那块儿心，才会被慢慢填满，填实。　　她曾经看过一位作家写过的一句话，如果你认定自己受到的苦，是自己应得的，那么在未来的某一天，光，必然会照耀到你身上。　　而你，在此之前，只需要扛着，默默的扛着，扛到风清云散，扛到海阔天空。　　江黎深深呼吸，摆正自己的心态，手机却在兜里响个不停。　　四人组的微信群里炸开了天。　　魏燃：“江老师，你不要气馁，就算所有人都不支持你，我们三个人永远站在你这边！”

裴晓楠：“江江，晚上来我家，我亲自给你做，你最爱吃的铁锅靠大鹅！”

没一会儿，季晗也罕见的回复了消息：　　“江黎，给你四条建议。　　第一，以后别和猪吵架。　　第二，别跑到猪设定的擂台上跟猪吵架。　　第三，别想着用猪的脑子与方式去打败猪　　第四，和我这种学霸做朋友，才是你真正的出路！”

魏燃：“见过自恋的，没见过你这么自恋的！”

裴晓楠：“同上，+1，不过季老师说做朋友，不知是做男朋友，还是做女朋友？”

江黎摇头一笑，收起了手机，她心里很感谢自己还有三位至交好友懂自己，起码这条路不是孤单单一个人。　　她朝着医院大门外走，路过后面的花园时，恍恍惚惚中听见人的哭泣声。　　她慢慢走近，花园里孤零零的身影咻然清醒。借着路灯，江黎瞧见了一张青雉脸庞上悬垂着的泪滴。　　女孩看模样也就十一二岁，身上穿着洗的发旧的T恤，明显不合身码，像是大人穿的号码。小女孩见自己被发现，满脸惊愕地看着走过来的女人。　　江黎弯下腰，露出和善的笑容：“小妹妹，这么晚了，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呀？你的爸爸妈妈呢？”

“江，江阿姨……”女孩怯生生的喊了一句。　　这让江黎十分意外：“你认识我？”

小女孩点点头：“在肿瘤科的屋子里见过你，妈妈说你是很厉害的医生，希望我以后长大，也能成为像你这样的医生。”

女孩的话让江黎愣怔住，脸上随即露出温柔的笑容：“你叫什么名字呀？你妈妈在哪，阿姨带你去找妈妈好不好？”

女孩点点头，从花圃里站起来，朝着江黎走了过来：“我叫刘楷诗，我妈妈在那栋楼的603房间。”

江黎顺着女孩的手望去，正是身后的肿瘤科大楼。　　她牵起女孩有些冰凉的手，朝着肿瘤科大楼走去，嘴上叮嘱起来：“小楷诗，以后不要一个人乱跑了，妈妈找不到你会着急的。”

女孩点点头，右手始终捂着右胸口的位置。　　江黎眼风瞥见女孩脸上的泪痕，心里一动，面上不动声色，淡淡笑道：“你怎么晚上一个人在这里偷偷哭呀？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嘛？”

女孩看向四周，见没有人，忽然停下了脚步，抬头看着江黎，语出惊人般的问道：“江阿姨，你说人得了癌症，会死吗？人要是死了以后，他们会去哪里？他们还能看得见自己的妈妈嘛？”

江黎心里的柔软被触及，她蹲下来，摸着刘楷诗的头，说道，“人得了癌症，不一定就会死，只要好好治病，依旧能像正常人一样生活。嗯……人死了以后，阿姨也不知道她们会去哪里？但阿姨的妈妈去世了以后，就住到天上的星星里了，每天晚上，她都会在星星上面默默注视着我，有时候还会托梦给我，阿姨只要想妈妈了，一抬头，就能看见她。”

刘楷诗低垂下了头，眼里又留下了眼泪：“爸爸就住在了星星上，现在楷诗也要去星星上找爸爸了，可楷诗担心留下妈妈一个人在这里，妈妈会伤心，会孤单。”

江黎敏锐的察觉到了女孩的不对，她认真的盯着女孩的眼睛，追问起来：“楷诗告诉阿姨，你是有感觉哪里不舒服嘛？怎么好端端的就想去星星上找爸爸呢？”

女孩刚要说话，手下的动作一紧，压着胸口的手加重了几分，整个人蹙起眉头，疼得整个身子都弯了下去。　　江黎急忙抓住了女孩的手臂，掀开女孩身上宽松的T恤，整个人蓦然愣在原地，只瞧女孩的右乳明显大于左乳，她用手在女孩右乳侧面轻轻按压，明显摸到了质地较硬的肿块。她又查看了女孩右侧锁骨跟右侧腋顶的位置，能清晰摸到肿大的淋巴结。　　江黎面色严肃许多：“楷诗，你告诉阿姨，你胸口疼痛已经多长时间了？”

女孩额头上已经因为疼痛多出了些许热汗，嗫嚅的说道：“已经半个多月了。”

“那为什么不告诉妈妈？”

“妈妈为了赚钱让我上学，每天都忙到很晚，我害怕，害怕生病，生病就要花更多的钱。”

江黎不再追问，急忙抱起女孩朝着肿瘤科大楼疾步走去。　　通过刚才简单的触诊，跟女孩的描述，江黎怀疑女孩可能是右乳腺癌，并且已经发病很长时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