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孙娇向医务处投诉了江黎，但急诊外科这边还是按照江黎的处置，没有给孙娇的儿子转入ICU重症病房，而是按照死亡处置，提前进行了拔管，结束了那孩子短暂而灿烂的生命，让他不必遭受更大的痛苦。　　气愤的孙娇，将自己拍摄的视频发到了网上。　　肿瘤科女医生漠视生命，这样冰冷的话题，很快在网上引起了不好的舆论。　　网上不明真相的人，随波逐流，人云亦云，很快就有人人肉扒出了江黎的照片，对她进行网暴与人身攻击。　　肿瘤医院的女医生居然见死不救，要患者母亲放弃自己的孩子，去死！　　女医生漠视生命，庸医害人的字样，很快频繁的出现在各种短视频网站上，引起不小的争论。　　肿瘤科的医生办公室里。　　刚忙完查房工作，几个实习医凑在了一块，杨小澜看着电脑屏幕上，孙娇恶意剪辑的视频，下面许多人都在骂江黎。　　杨小澜气不过：“这些都是什么人呀！他们都不了解事情经过，就跟着起哄，带节奏，还骂人！”

舒雨生瞥了眼那个视频，脸上没有表情：“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不要管太多，这件事已经不是咱们实习医这个级别能参和的事情了！”

谭谈端着咖啡杯坐了下来，问道：“当初李院长引进江教授的时候，大主任就对这件事颇有微词，现在江教授摊上了这样的事情，大主任那边……”　　杨小澜看向众人，仰起头：“我觉得江教授没有做错，孙娇的儿子送来的时候，已经丧失了意识，大脑死亡，过度抢救的意义不大，何况癌细胞已经浸润大脑跟全身器官，就算带着呼吸机，维持生命的假象，最后不还是要宣布死亡？长痛不如短痛，与其让孩子的母亲签放弃治疗的同意书，不如让医生来做这个决定！”

舒雨生摇了摇头：“你想得太美好了，这里是中国，不是国外，大多数癌症患者或者家属，不像外国人那样对生命看得开，尤其是国内的癌症晚期的患者，大多数都存在不惜一切代价续命的做法，在医疗上无效的投入资源，造成浪费性治疗，患者自己也遭受莫大的痛苦，最后离开人世，家属人财两空，所以很多时候，医生并不会决定这个患者要不要继续治疗，决定权还是在患者跟家属手里。”

杨小澜不服气：“可是像这个13岁的癌症晚期患者，已经大脑死亡，继续过度抢救，只是浪费医疗资源跟家里的金钱，我们作为医生理解那位母亲失去孩子的痛苦，但她也不应该把火都撒到我们医生身上吧？我们也想救活那个孩子啊，可现在的医疗手段，就是没办法救活那个孩子呀！”

谭谈放下手里的咖啡杯：“其实，更多时候，家属嘴里的这种‘不惜一切代价’更像是表明一种态度，对生命的全力以赴，不想留下遗憾。”

舒雨生点了点头，很认同谭谈的说法：“有一部电影叫《遗愿清单》，这部电影里大概的意思是说，人在进入天堂之前，上帝会问你两个问题：你这辈子快乐吗？或者，你这辈子带给别人快乐了吗？如果这两个问题的答案是肯定的，那么你就可以进入天堂！这部电影最大的意义，就是告诉人们一个道理，当你有一天身患不治之症，生命进入倒计时，你会做些什么，想些什么？你会以什么样的方式来渡过自己宝贵的一生而不留遗憾，同样的置身处地换位思考，如果你是那位癌症晚期患者，当你的生命进入倒计时，你想的，肯定不是躺在病床上接受痛苦的治疗，和人们对你悲悯的目光！”

谭谈叹了口气：“我在肿瘤科工作这么多年，见过太多癌症晚期多器官衰竭的患者，虽然我们医生都是主张不抢救的，因为从医疗专业上看，这没有任何意义，而且会让患者承受极大的痛苦，但还是有很多家属要求我们尽力抢救，要求给患者插管、心外按压，使用抢救类的药物，我们也会让家属签知情书跟同意书，但真当患者的最后一刻来临时，还是会有一些家属情绪失控，把怨气跟悲伤冲我们医护人员来撒。”

舒雨生抿了抿嘴唇：“我在北海道大学的教授，他曾经也是一位优秀的肿瘤科医生，毕业时他告诉我说，如果你决定当一位肿瘤科医生，那么你每天都要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所以，这种情况，并不是只有国内，国外也是一样会发生的。”

徐有树看了几人：“那江教授是出于好心，不想让那位母亲签那张放弃治疗的同意书，才会这么做的吧？因为那样，对于一位母亲来讲，等于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儿子，那种愧疚感与悲伤，将会贯穿这位三十多岁母亲的后半生，诶，现在我才明白，江教授做出拔管与拒绝过度抢救的决定，是需要多么大的勇气，她的心肠真的像是菩萨一样！”

舒雨生摇了摇头：“菩萨心肠又如何，你有不伤害别人的教养，却没有防止受到别人伤害的能力，所以呀，我们很多医生在面临这种情况下，最好的办法就是，一切听家属的，家属让过度抢救就抢救，只要她们不留下遗憾，不找医生的麻烦就好了，大多数，谁还会关心母亲失去儿子悲伤不悲伤？”

肿瘤科大主任的办公室里。　　刘翀抬头望着落地窗外的大楼，脸上还是不苟言笑的模样，白大褂被他穿得如同西装一样整齐，每一粒纽扣都严丝合缝，给人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他看了网上那个视频，以及江黎对那位家属说出的话，虽然医生不主张过度抢救，但江黎太过直接的话，的确有失妥帖。　　肿瘤科副主任齐大华坐在沙发上喝茶，身旁就是院办的副院长陶大勇。　　他笑了笑：“看来，我们这位从安德森回来的女教授，还是太年轻了，不太懂人情世故。”

陶大勇不动声色的看了眼刘翀的背影：“其实江教授做得也没有错，那位癌症晚期的孩子，在送来的路上已经脑死亡，拔管也是正常流程，再说了，那个视频一看就是过度剪辑的，那位母亲还动手打了我们的实习医，我们院方也不能太过片面。”

齐大华笑道：“陶院，从我们当医生第一天起，就知道一个道理，作为医生，我们不能替家属做决定，放不放弃治疗，是要家属自己决定，医生要是替家属做出了决定，那不就是等于谋杀了？”

陶大勇一笑：“恋生恶死是人之常情，肿瘤科本来就是在死亡一线上工作，医生们压力已经够大了，我们都明白，江教授是出于好心，不忍心让那么小的孩子，在生命最后一刻还要承受那么大的痛苦，只是那位母亲，她太偏执了些。”

刘翀颇为严厉的声音传了过来：“好心？好心的叫一位母亲放弃自己儿子的生命？就算她是好心，那也是好心办了坏事！现在我只知道，人家把视频发到了网上，所有人都在指责我们医院草菅人命！”

陶大勇不说话了，这件事在网上进行发酵以后，引起了很大的社会舆论，但这事是肿瘤科内部的事情，做出什么样的决定，还给看人家肿瘤科大主任的意思。　　毕竟，刘翀也是全院的行政大主任，处理这样的事本身就在人家的工作范畴之内。　　很快，江黎敲了办公室的门，走了进来。　　刘翀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直接问道：“这件事院办这边，医务处以及办公室都商量过了，要你公开对那个患者的家属道歉，然后写一篇深刻的检查，取消今年院内评优。”

江黎看向刘翀肃穆的神色，说道：“我觉得自己并没有做错，我不会去道歉的。”

刘翀狠狠瞪了一眼这位年轻的女教授：“如果你不道歉，那我只能对你做出停职处理了！”

江黎没有反对：“随你的便。”

陶大勇急忙起来当和事佬：“不至于，多大的事呀，怎么还闹到停职这么严重了呢！”

刘翀脸色冷了几分：“必须停职处理，给让她深刻反省，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才行！”

江黎笑了笑：“我接受这个处罚，停职多久？”

“一个月！”

陶大勇看了眼默不作声的齐大华，肿瘤科两位大主任，一正一副，显然刘翀已经决定给江黎停职了，齐大华也不好反驳。　　刘翀看着江黎走出办公室的背影，眉头皱成川字：“这些年轻人，你现在不给她一点教训，真是越来越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江黎一口气走出了肿瘤科大楼，来到了花园里，深吸好几口气，这才抚平自己暴躁的情绪。　　魏燃以及裴晓楠两个人，拎着冰美式咖啡跟慕斯蛋糕走了过来，在花坛上坐下来。三人相识一眼，都看得出江黎心情不佳。　　裴晓楠一把搂过江黎：“江江，我知道你没做错，所以你不用愧疚。”

魏燃重重点头：“这样的事情我也经历过，我是懂你的！”

江黎看向好友们鼓励的笑脸，心里暖暖的，她拧开一瓶气泡水，灌了下去，浇灭了心里涌上来的火。　　“那个孩子才13岁，哪怕是已经脑死亡，但癌细胞广泛性扩散，浸润大脑，浸润到了骨头，那种疼痛，即便没有意识，也是让人每时每刻都痛不欲生，作为救治他的医生，不能挽留他的生命，已经让我心生惭愧，但凡有别的选择，我都会咬牙坚持下去，可是我没有办法从死神手上挽留他年轻的生命，我们看似层出不穷的医疗手段，连头跟心脏都能换，但在癌症面前，那一刻我是那样的苍白无力。”

江黎眼眶泛红，脑海里都是病床上，那位13岁男孩，生命最后一刻时，那张苍白无力的脸。　　“你们知道吗，在我做出拔管的决定时，我多希望这个孩子能睁开眼睛，哪怕微微的眨一下眼睛，给我一个反应，我都会咬牙坚持下去，可我只能在心里对他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已经尽力了！”

裴晓楠抱住了江黎：“这不是你的错，你已经很优秀了。”

半个小时后，江黎收拾好心情，准备去医务处交接，停职回家。　　她站起来，抬头望向了天空洒下刺眼的阳光，关上了手机，不去看网上那些在视频底下肆意漫骂侮辱自己的人，对外界的一切，都不在乎。　　刚下手术的季晗，走出手术室就听魏晨说起了江黎被停职的事情，他急匆匆的到处寻找江黎，打她的手机也关机，直到才走廊上迎面看到她。　　季晗快速地走了过去，小心翼翼的问道：“你……没事吧？”

江黎冲着他一笑：“我能有什么事，正好我可以好好休息一段时间了。”

季晗知道江黎的性子，她就是太过悲天悯人了！　　“以前我就跟你说过，在肿瘤科当医生，你不能跟患者共情，你必须要把自己的心肠变得硬起来！这里是肿瘤科，是生命红线，这里只分生死，不分对错！”

江黎不想听季晗的说教，她停下脚步，看着对方，问道：“如果当时是你，你会怎么做？当你让那位13岁孩子的母亲，签下放弃治疗同意书时，便意味着，杀死她儿子的不是癌症这个疾病，而是她自己，是她这位母亲！是母亲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儿子！她才三十多岁，你让她后半生都生活在这种痛苦与愧疚之中嘛？她那么执着的性格，很可能这辈子都无法从这个阴影里走出来！”

江黎来回踱步：“而我是医生，当我宣布拔管，不仅仅是让那位13岁的孩子，在他生命最后一刻，安详的离开这个人世，不必承受那些痛苦，也同时意味着，让她儿子离开的人是我，是我这位陌生的医生，而不是她那位母亲！”

“如果你当时在急诊室，你看见孙娇那位母亲时，你就会跟我一样做出这个决定，她实在太偏执了，哪怕她在急诊室外伪装的再冷静，可她眼神里的无助跟迷茫是骗不过我的，那里躺着的毕竟是她疼爱了13年的儿子。”

江黎笑了笑，眼里却满是悲怆：“我想那个孩子也会感激我的吧，毕竟是我来结束他的生命，而不是他深深爱着的母亲，而我做出这个决定，也不是为了死去的人能得以解脱，而是，给活着的人，留有活下去的余地啊！”

江黎的话，像是一把刀子，刺进了季晗的心坎里。　　对于天下的母亲们来说，亲手选择放弃儿子的生命，那便是一把刀子，永久的刺进了母亲的心脏中。　　往后余生，这位母亲都要揣着这把刀子过活。　　所以，她这个决定，不是为了死去的人能得意解脱，而是给活着的人，留有活下去的余地！　　江黎释放出来，心里变得空荡荡的，却舒爽了许多，她看向季晗：“老季，我们医生这个职业，相比救人，也要治愈那些患者家属的内心，不是吗？”

等季晗回过神的时候，江黎人已经朝着医务处走了过去。　　这一刻，季晗看着一路上，被人群指指点点的江黎，不但没有感到羞愧，心里却反而生出了一股自豪。　　江黎，她是一名真正的肿瘤科医生。　　她有一颗仁心。　　可在这座白色巨塔内，风暴永远不会平息。　　家属跟医生的立场，就好比两条平行线，永远也不会有相交的那一刻。　　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真正的做到感同身受。　　那位母亲，也不会理解江黎这么做的真正意义，并且对她感激。　　她只会把怨气都撒到她的身上。　　可江黎自己，却问心无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