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枇吉站在云弦的身后,不想打断他望着月亮若有所思的专注,又不想让他一个人在深夜之中怅然若失,只轻声又小心的唤。云弦回过头,见枇吉端着茶盘便上前几步,“这么晚辛苦你去准备了,我只是睡不着突然想喝一杯浓茶。”
“殿下怎么又跟小奴客气,这不是折小奴的寿嘛。”
枇吉端着茶,又看着云弦眼中的疲惫,忧心的又道:“殿下,你从不曾这么晚了还未歇息。若再喝一杯浓茶,只怕心事会更重啊......殿下是贵人,不该为了别人太劳心伤神。不如,索性先什么都不去想......”
“枇吉......”云弦突然打断枇吉的话,正欲说下去枇吉却突然一愣,不知所措的惊恐,“殿下恕罪,小奴不该犯上跟您说这些话。小奴绝无揣测殿下心思之意,小奴只是......”“从小到大,你在我面前永远都是这般小心翼翼,生怕出了一丁点的差错。”云弦失落的一笑,“你知道我根本不觉得你是在犯上......是不是,连你也不相信我有能力可以保护一个人。你谨小慎微,因为害怕我会保护不了你,是吗?”
“殿下,小奴的确害怕。只不过,小奴是害怕是因为小奴的一点不小心,一点不周到会为殿下惹上麻烦啊。”
枇吉看着云弦眉眼间的失落幽然,眼中满是心痛,“小奴知道殿下的苦,殿下向来敬终慎始,柳震平将军之事之后便精细更甚。殿下这般,小奴又怎么可以让殿下的用心付诸东流。小奴当然相信,殿下有能力可以保护想要保护的人,深信不疑。”
“若我真的有那个能力,柳震平将军也就不会死了吧......”云弦失落的苦笑里又添凄然,“我那样问你,只是自欺欺人罢了,至少那样的话,我的内疚会少一点吧。我也只是个自私的人,想要减轻一点被内疚折磨的痛苦,哪怕是自己骗自己,只要没那么痛苦就好。”
云弦端起茶杯,心神不宁的看着茶汤上泛起的淡淡的白烟,“枇吉,刚才我只是想要问你......”云弦欲言又止,回过身又望向月亮,背对着枇吉沉默良久之后浅声的问,“杀父仇人,是什么意思?杀父仇人之子......又是什么意思?”
“殿下!殿下......”枇吉一怔,接着怯懦的垂下头,不敢再有丝毫的惊诧讶异,“小,小奴......殿下,小奴......”“你如此支支吾吾,想必也是明白的不能再明白了。”
云弦再次转过身,一边看着面露难色的枇吉,一边将一口未喝的茶杯重新递回到他已经开始微微发抖的手上,“别害怕,我不会追问你。枇吉,你也去休息吧。我听你的,这茶太浓,就不喝了。”
话罢,云弦微微的低下头,落寞的背过手,侧身一步一步的向前,每一步都叠加着惘然若失......
“殿下!”云弦背影中越来越浓重的惘然和失落似乎在某一瞬间重重的刺痛了枇吉,也是在这一瞬间让他忘记了礼数,不再卑微的半躬着身子,而是直接追上前一只手拉住云弦的衣摆,“殿下,浓茶伤眠,可以不喝。执念灼心,不可不忘啊!殿下可曾想过,或许柳老将军从未责怪于你,柳老将军是被悭吝所害,殿下怎可把所有的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啊!殿下......万万不可,再折磨自己啊......”
“谢谢你枇吉。”云弦微笑着点点头,“你的话我会放在心上。即便没有全部的责任,我到底还是亏欠柳老将军的......这笔亏欠,我不知该怎么还,更不知该何处去还。眼下,虽还是不知道该如何去还,但也总归,知道该往何处去还了。”
枇吉不再多言,躬身行礼后便转身退下。踏出大殿,他也忍不住在石阶上停下脚步抬头去看看天上的月亮。枇吉与云弦看的是同一个月亮,他不知道云弦在这一汪月亮里看见了什么,看云弦怅然悲伤的神色枇吉也能猜到几分。同一个月亮,枇吉似乎看不到什么悲伤的东西,他仿佛看到的全部都是重重的杀机和阻碍,他看到的越多也就越害怕...... 云弦不似云帝残暴疯魔,枇吉一直引以为傲。自己的信仰,自己的尊主,自己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是一个温和,儒雅,善良的人。他一定会是一个好皇帝,他会时刻心系自己的子民,他会处处为民着想,他不会轻信悭吝,他不会沉迷享乐,他更不会视人命如草芥......可是,这一切一切的前提,是云弦的手中已经拥有了绝对的权利......现在的云弦,太过于善良,他斗不过那些悭吝,柳震平的事就是最好的例子。这样一来,日后云弦登上皇位,也只会成为那些悭吝手中的傀儡......那样的日子对云弦来说,不但是莫大的悲剧,更是莫大的耻辱...... 枇吉不知道该怎么去帮助云弦,他知道自己的卑微,卑微到连有心无力都不敢说出口,他认为自己唯一有能力去做好的就是谨言慎行,绝不让自己的一丁点差池留下口实给云弦招致祸端......枇吉看着眼前那月亮上越发惨白的颜色,心中不禁默念这祈求。枇吉祈求着,若是柳震平在天有灵,请他一定要看在云弦如此愧疚于他又如此极力想要弥补的情分上,保佑他,护佑他......全然当做,是保护着唯一能够不让云朱日他日穷途末路的希望吧...... 月色渐渐的散去,日出慢慢的显现。柳昭苏仍是守着柳听心,未曾回到征袍之上。最后的一点月色,柳昭苏看着柳听心,她熟睡着,脸色也好了些许。虽然月色散去,但是柳昭苏却仍是不敢片刻的惊扰到柳听心,只想静静的看着她,看着她素净,苍白,却也怎也掩不住明媚的脸,想着自己第一次从柳听风口中听到她名字的那个时候...... 烛火昏暗微摇,而帐篷外的风却是咆哮中带着凄厉,犹如带着泪的嘶吼。柳听风虽已换下征袍,却并未入睡,而是借着昏暗微摇的烛火心神专注的看着木案上的地图。 “柳将军是在炫耀吗?”
一个沙哑虚弱的声音传来,柳听风抬头瞥了一眼眼前的方向,又低下头淡声的反问,“何出此言?我没什么可炫耀的。”
“月至又一次在你的手上惨败,月至已经元气大伤,即便明日再战也几乎没有赢的可能。你已经胜券在握了,又何必在我面前费心的研究地图推演阵法和战术?”
声音一点一点的靠近,声音之中虽是满满的脆弱单薄,却毫不掩饰的讥讽,“柳将军觉不觉得,这帐外的风呼啸的凄厉,像极了亡魂的哀嚎......”
柳听风再次抬起头,看着眼前瘦削,面无血色,嘴角泛白,眼中无光却桀骜不减的男子缓缓的站起身,“无论胜败,这些都是必须去做的。这不是要做给谁看,只是我从不打无准备之仗。更何况,我并不是胜券在握。我杀了你,月至的士兵已经个个恨意入骨,太子焉知这恨意不会助他们反败为胜?即便我云军再胜得以归家,途径南兆,亦是凶险难测,我不能掉以轻心。”话罢,柳听风,又打量眼前的男子一番,“太子还是回到征袍上早些休息吧,你破损的魂魄刚刚成了人形伤势还是很严重。”
“多谢柳将军关心了。”
月至星端浅浅的一笑,又道:“说到伤势,柳将军也并不比我好到哪里去,看你的脸色只怕是旧伤复发痛苦难忍吧。你的这些旧伤反复拖延又不断的再添新伤早晚是要一命呜呼的。还有,别只顾着看地图,你脸上的血还没擦干呢。仔细看看你额前的这道刀痕还渗着血,日后只怕会留下很深的疤。柳将军是清秀俊美,留疤实在可惜。”
“倒也多谢太子的关心了”柳听风礼貌的浅淡一笑,抬手擦了擦脸上的血,又淡声的说道:“我不是月至国的将军,又长你几岁。若是太子不介意,唤我柳兄便好。”
“既是这样柳兄也不必客气。”
月至星端对柳听风的提议并不抗拒,“我不是云朱国的太子,如今又依托你的征袍维系这副残魄,你自然也不必称呼我为太子。想叫什么就叫什么,或是你觉得别扭什么都不叫,随你。”
“好。”
柳听风浅声应了一字,低下头去看案上的地图,又接着淡声的开口,“你不必处处提防戒备,去睡吧。我不会趁你宿在征袍上的时候将它毁了,我不是那样的小人。况且,没了征袍就等于没了护身之物,我还不至于那么蠢。”
“我们是老对手了,我当然知道柳兄是什么样的人。”
月至星端不假思索的应声,随即又苦笑着摇了摇头,“奈何,柳兄却还是不知我的为人。你当然磊落,可我也不似柳兄想的那样胆小。我不过是不想这漫漫长夜在一梦之间一闪而过罢了,因为......一朝梦醒又是一轮新日,我唯一能做的,日复一日回环往复中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宿在柳兄的征袍上,眼睁睁的看着我月至的将士一个又一个的战死沙场,一个又一个的死在柳兄手上......看着他们绝望的眼神,看着他们的血染在我窝身依附的这件征袍上......我只能这样看着,何其悲楚,又何其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