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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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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夏郎叫齐了那班倌人,两人合坐一车,唯独夏郎在后与宋云香同坐。当下十四部马车,别人在前,夏郎压尾,头连尾接,就如一条游龙一般。马夫把马加上一鞭,各逞精神,那一群马车,便风驰电掣,滔滔滚滚,直向二马路一带兜转来。旁观的人,见十余部马车络绎而来,末后一部车上坐着夏郎,精神轩翥,风度翩翩,香留荀令之裾,粉傅何郎之面,真似灵和疏柳,张绪当年。宋云香与夏郎同坐一车,神彩惊鸿,珮环回雪。半偏云髻,梁家堕马之妆;斜倚香肩,赵后回风之体。又似海棠炤夜,芍药扶春。看的人个个目眩心迷,神惊色骇。再兼那前面坐的倌人,也都是骨格轻盈,环肥燕瘦,丰姿婀娜,争娇斗艳,目送眉迎,把两边茶楼上的客人以及马路的行人都看得呆了,不觉齐声喝彩,啧啧叹羡。夏郎听在耳中,甚是舒畅,连兜了两三个圈子,便叫马夫把马车放到纱厂码头。到了码头,夏郎跨下车来,遂打发马夫,叫仍送她们回去,自己便要上船。只见一群倌人一齐下来,拥着夏郎,你一句我一言的说个不了。夏郎忙乱之中也听不仔细,大约是叫他下次早来的意思。夏郎只点头答应。只有宋云香携着夏郎的手再三叮嘱,见夏郎匆匆要走,忍不住淌下泪来。夏郎也只好劝她几句,并说不多时就来的话,云香掩泪点头。夏郎也凄然不舍,狠着心撇开云香,跳上船去,立在船头,望着云香等上了马车,看不见了,方才无精打采的进舱。秦月华在船窗内望见一大群倌人围住夏郎,恋恋不舍,心中不大自然,却又不好发作。此刻见夏郎面上不甚高兴,倒要打起精神,殷殷勤勤的陪着他谈笑。夏郎倒底是个豪士,一会儿便不放在心上,吩咐船家开船,望常城进发。那常城离苏城只有一日路程,本是苏城该管,在船上只住了一夜,明日上午却早到了。夏郎想月兰虽然跟来,万不能同着回去,只好自己先行上岸,到一个同窗朋友家中,与他商量,要替月兰另租房子。那朋友姓施,字汉卿,很有几处房产,家中颇是有钱,见夏郎与他商量,便道:“你要租房子,却来得凑巧,我对门一所房子,是楼上楼下十间水阁,房客前月才搬去的。我们至好,也不争论你的房租,请你的贵相知搬进去就是了。”

夏郎大喜致谢,又道:“既承吾兄如此关切,租金一定加倍奉上,只是没有需用器物,却总要借你府上的了。”

施汉卿也一口应允。夏郎便先付了二十元房租。施汉卿再三推不脱,只得收了,立刻叫人搬了一张花梨六柱藤床,并些桌椅梳头台等器皿、需用物件过去。好在人多手众,七手八脚,就登时铺设起来。夏郎再回船,叫船家把船放到水阁码头,打发月兰上岸,开销了船钱,船家自去,便同着月兰往楼上房间里来。月兰见房子虽然不大,却甚是精致,也觉心中欢喜。月兰原带着一个娘姨,便打开铺盖,铺在大床上,挂好帐子。坐不多一刻,早见施家的家人送了一桌菜过来,还有一坛绍酒,向夏郎道:“家爷说,本要与西门少爷接风,因自己不便过来,所以送一桌菜在此,要西门少爷赏收。”

夏郎道:“难为你老爷费心,想得周到,回去替我着实道谢。”

封了一块钱赏他,夏郎饭后又到汉卿家,托他寻了一个厨子。当夜晚膳,也是施家送来。夏郎当晚且不回去,就在月兰那边住下。月兰便一心一意的要嫁夏郎,那知夏郎心上却又不然,心中暗暗的打着算盘,想道:我当初顺口答应,以为她是收不住缰绳的野马,万不肯真心嫁人,不料她竟是认真起来,这便如何是好?又想了一会道:她此时一心嫁我,是恋着我貌美力强,也不是贪图什么别的事。现在我的竭力应酬哄骗她,是趁着一团高兴,博个片刻风情,更不是生死难离的情分。不要说太夫人治家严肃,断断不肯答应娶一个妓女进门,就是瞒着太夫人,把她养在外边,一则不是长久之计;二则妓女水性杨花,只图枕席的欢娱,不顾丈夫的廉耻,自己是长要出门的,又不能处处带她同去,那时孤灯寂寞,长夜凄凉,难保不别生他念;三则既做良家妇女,便有良家妇女的规模,她这样一个飞扬荡佚的人,只看中堂府内尚且逃走出来,何况我一个中人之产,怎样供得她的挥霍、称得她的心情?万一再有卷逃等事,难道我还做第二个陈临海么?存了这个念头,便觉万万娶她不得。但是她欢天喜地在苏城跟了出来,又不好无缘无故的叫她回去。他既想着一心嫁我的主意,料想也不肯好好开交,便又为难起来。夏郎初想,要不就撮合施汉卿与她罢了,汉卿家有钱供养,汉卿也是好色之主,我只需要隐瞒月兰的身世就可以了,让与汉卿做个人情,也解了自己的麻烦,月兰也不过是想找个长期饭票,管她的生活开销,汉卿也算是一个好的依靠。但是转念又想,如果月兰再跑一次家,将汉卿的家财卷走,汉卿可是会跟我不依不饶的,到那时,我在外面的事情,可能也包不住火了,不行不行。踌躇一会,忽然得计道:“只消如此这般,叫她自己不愿起来,自然改了念头,也就罢了。”

定了主意,方才睡去。到了次日,夏郎将自己行李搬回家去,又叫了两个老年诚实的家人看守门户,私自吩咐:“无论何人,不许放进,并不许放秦月华主仆走出大门。”

两人诺诺领命。夏郎又交代了月兰几句说话:“略停一二日就来看你,你须要定心住下,不可心焦。”

交代过了,夏郎便自回去。月兰等了两日,不见他来,以为必是家中有事耽搁住了。那知夏郎一去不来,直等到半月有余,还是绝无影响。问问那两个家人,又都是装聋作哑,假推不知。虽然饮食不缺,却是寂寞异常,无聊之极。月兰发起急来,要叫娘姨到夏郎家中去请,却被那两个看门的家人拦住,说:“少爷交代过的,一概闲人不许进门,你们也不许出去。”

月兰气得发昏,与家人闹了一场。家人不去理会,只是守着门口不放出门。要知秦月华是个有名荡妇,她此次安心要嫁夏郎,是贪图他貌美力强,要想和他夜夜并头,朝朝交颈,怎禁得夏郎冷淡了她半月有余,又把她关在这陌生地方,不许她出去消遣。这等情形,叫月兰如何忍耐得住?看看已过了一月,夏郎依然不来,月兰度日如年,急得没法,方才后悔起来。想道:现在人还未到他家,尚且把我这般冷淡,将来到了他家之后,还不知要怎生打发,哪里保得住久后的恩情?便暗暗的又想脱身之法。但是自己身无一文,就是脱身出来,作何计较?左思右想,没法儿,只得呆呆的等着夏郎。直到了四十余日,夏郎方才来了。月兰见夏郎到来,好似黑夜里拾着了斗大明珠一般,一把拉住道:“你好啊,你太好了,去了一个多月,面都不见,却叫着家人来糟蹋我,可是该的么?你临走的时候,说一两天就来看我,那知今日望你不来,明日望你不来,差不多把我的眼睛要望穿了。我只认着你把我丢在这里,一世不来的了,你也还有来的日子么?”

夏郎故意道:“那两个家人是我叫他们来看门的,怎么会得罪起你来?他们那里有这样的大胆?”

月兰便把要叫娘姨来请、家人不许出门的话说知。夏郎故意把家人叫将进来,骂了几句,却暗暗的好笑。月兰又问他多时不来的缘故,可是家里少奶奶管束得凶,不许出来么?夏郎假作面上一红,口中支吾推托道:“我出来得日子久了,到得家里,就被事情缠住,天天想来看你,实在不得脱身,难道少奶奶管得住我么?若管得住,也不放我到苏城去了。”

月兰道:“少奶奶向来原是相信你的,所以放你出来;现在不相信你了,自然就不肯放你出门了。”

夏郎道:“不要胡说!我西门夏郎可是惧内的么?”

月兰鼻子里嗤的笑了一声,又把嘴一撇道:“啊唷!还要装大!凭你如何解说,我也总不上当的了。”

夏郎一笑,忙用别话岔开。冷眼看月兰相待的情形,已不似从前十分熨帖、万种缠绵的样子,心中暗暗得计。到得晚间,月兰慢慢说起从前未嫁陈临海之前,有两房间外国木器,铁床、藤椅、大菜台面、汤台一应俱全,寄在娘姨家里,现在既然嫁你,这些器具丢在海城也甚可惜,意思要先到海城一趟,去搬了回来,此处也好摆设,只是自家没有盘费去搬的话,婉婉转转的说了出来。心上还是忐忐忑忑的,恐怕夏郎不肯放她。那知夏郎心上虽然明白,外面只做不知,欣然答道:“我正愁此间的器具不够使用,既有两房间木器在海城,你去搬来甚好。你明日便可动身前去,盘费是小事,你约着要用多少洋钱,我给你就是了。”

月兰见夏郎一口允许,心中大喜。又盘算了一会,方才答道:“明日就走也好。但是我既到海城,总要去会会姊妹们的,我身上没有一件应时的衣饰,怎好意思见人?免不得要你花费。连着往来用度,恐怕也要几百块钱,不知你明日可来得及?”

夏郎明和其故,微笑一笑,答道:“几百洋钱也不是什么大事,料想我还预备得来。但是衣服首饰,也只要略略置备些,场面过得去,不致丢了面子也就是了。”

月兰更喜,把夏郎竭力奉承。这一夜,翠倚红偎,香温玉软。颠狂凤女,春迷洞口之云;前度刘郎,夜捣蓝桥之杵,直到明日午间方起。夏郎便急到一处往来的庄上取了二百洋钱,又向银楼兑了一支珍珠镶嵌的发钗。回到月兰处来,将洋钱、发钗交与月兰道:“这支发钗虽不甚好,也可勉强带得。至于衣服,海城衣庄现成的很多,你到海城再买也还不迟。这二百洋钱,做来去的盘费,并买几件衣服,料也够了。到了海城,若没有甚事,便赶快些回来,不要十分耽搁。今日晚了,来不及开船。我叫人去雇好了船,你就今夜上船,明日一早好开。”

月兰听一句,答应一句,偷眼看夏郎甚是高兴,止不住流出眼泪来;又怕夏郎看见盘问,慌忙背过脸去,将巾拭干。夏郎虽也看见,只作不知,叫了家人进来,叫立刻雇只快船,先到苏城;到了苏城,用小火轮拖至海城。家人答应去了。夏郎也一面留心秦月华的举动,见她尚有些依恋之意,暗中点头,知她天良尚未泯灭,究比冯黛玉等较胜一筹,未免心中也有些惆怅。两人大家怀着鬼胎,却不能说出。日西时候,叫船的家人回来,船已雇好,开了过来。夏郎便令家人替月兰收拾行李,料理上船,在船上吃了一顿晚膳,夏郎便仍住在船上,此夜比前夜更加欢畅。这就是各展才能,各怀鬼胎,你情我愿,各取所需。如能做到能断则断,也能在这欢场达到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境界,可惜能做到的,不多,不多。天明后,夏郎起身上岸。月兰惺忪两鬓,携着夏郎的手,送到船头。夏郎立在岸上,看着月兰。月兰却含着两包眼泪,呆呆的也看着夏郎。眼睁睁的看船家拔篙起缆,一棒锣声,那船早顺流而去。夏郎不觉长叹一声,回进水阁,把器具一切还了汉卿,又将房子交代了,便自回去。夏郎这一边暂时按下不表。说说两个乡间的有钱又闲得发慌的土豪客人来,只为羡慕白书玉、邱芬兰等四大金刚的名望,挟着重资到海城来结交她们。但是呢因为自己格局不够大,眼界不够开,花钱上有点计较,终究舍不得大注银钱,自身肚子里没有墨水,语言无味,长相上又面目可憎,行动举止不免有些呆头呆脑,傻里傻气。你想这等的豪华名妓,哪里看得上这种土货客人?到后来白白花了一注大钱,却受了几场闷气。后来幸而遇着西门夏郎替他们出场争回场面,劝他们回去,他们从此知难而退,不敢再到海城。且说常城东门内有一家著名乡宦,姓高名珏,是个读书人出身。后来考了功名,得了知县,再过几年,升做了几年贵城知府,便告了病回来。止生一子,名叫宝树,别字幼珏。这高知府对他的儿子是钟爱非常,宠溺到极致。到了渐渐长成,高知府便替他娶了当朝太史之小女为媳,便把家事交他掌管。高幼珏出身纨绔,菽麦不辨,甘苦不知,却只爱奢华放荡;又是生性吝啬,等闲不肯破费一文。一向听亲友在海城回来,夸说海城如何热闹,马路如何平坦,倌人如何标致,心中便跃跃欲动。此番趁高知府将家事交他独掌,便与高知府说明,要到海城去见见世面。高知府心中虽觉不甚喜欢,因是向来溺爱惯的,不忍拂他,只得允许,只再三叮嘱早早回来。这高幼珏便欢天喜地的择了行期,雇好了船,辞别了高知府竟往海城去了。这就是一个好色喜腥但是又不知天高地厚土里土气的主。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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