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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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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西门夏郎住在海城高升栈内,无意中结识了谢风起。那谢风起把夏郎十分巴结,百倍恭维。夏郎觉得风起这人并不十分讨厌,且又极会凑趣奉承,便渐渐地与他莫逆起来。但夏郎那夜间隙偷窥,看见谢风起的姨太太虽然年近三旬,却是生得娇媚非常,风头甚好。谢风起住的房间,又与夏郎的房间只隔一重板壁,偏偏这位王姨太太行为放诞,举止风流,每常趁着谢风起出去、夏郎在栈的时候,她偏要走到房门口来,和那带来的娘姨说长道短,卖弄风情;又常常到夏郎房间门口偷窥夏郎。这西门夏郎是个脂粉丛中的老手,未免也要领领她的盛情,虽然言语未通,却已两心相印。那一天谢风起在凤阳里孙玲玉家摆酒,专请夏郎、连城二人。恰好连城正在夏郎栈中,两人不等他催请,便同到凤阳里来,寻着了孙玲玉的牌子,问了房间。相帮说在楼上,二人缓步登楼,谢风起早迎出房门,笑容满面的招呼二人进去。夏郎当先,连城在后,进得房来,举眼一看,先有三四个面生客人坐在房内,夏郎一一招呼。那四位客人,一个姓钱,号叫生玉,自己说也在浙城候补,与谢风起却是同年。一个姓朱,号知梦,是海城城内有名的富户。另外两个是一家兄弟,一个叫程知礼,一个叫程知节,也是徽城人氏,现在海城开着大运钱庄,都是语言无味、目不识丁的人。夏郎觉得他们的谈吐甚是浊气,眼中便有些看不起他,随便坐下。孙玲玉出来应酬了一遍,夏郎看她的相貌甚是平常,心中不解谢风起为什么要做这样的倌人。正在心内转念,忽见后房走出一个十七八岁的绝色大姐来,瓜子脸儿,长挑身材,穿一件湖色熟罗夹袄,玄色皱纱裤子,一双不到五寸的金莲,穿着宝蓝缎子白绒钱挑绣的鞋子,长眉掩鬓,笑靥承颧。流光欲活,眼含秋水之波;弱燕惊风,腰似汉宫之柳。夏郎见了,不觉吃了一惊,便随口赞道:“阿唷,真是光彩照人!”

那大姐听见有人赞她,方才抬起头来,恰恰与夏郎打了一个照面。见夏郎衫裳倜傥,举止安详,目光眉彩,奕奕照人,眼光也定了一定,微微的笑了一声。夏郎早立起身来,携着那大姐的手,问她叫什么名字?那大姐回头一笑,答道:“小女子我没有名字。”

谢风起在旁,代她说道:“她叫做阿玉,来得不多几时。夏郎,你看她相貌如何?”

夏郎笑道:“我在海城看见了无数的娘姨、大姐,却从没有遇见这样一个人,直是天上神仙,人间珠玉。”

阿玉听夏郎将她极口称赞,心内虽是十分欢喜,却被众人视线所逼,面上觉得不好意思起来。想要甩脱夏郎的手跑了开去,怎奈夏郎紧紧携住她的纤腕,细细的打量她,哪里甩他得脱?阿玉面上更加红晕起来,只得低低向夏郎说道:“官人不要这样,你让我很难为情的。”

众人听了,轰然都乱叫起好来。夏郎一笑,放了阿玉的手,阿玉早一溜烟跑到后房去了。谢风起还恐夏郎动气,向夏郎说道:“这孩子到底年轻,不懂顽笑,等我去叫她出来。”

夏郎连忙止住,大笑道:“你做的地方我来割了你的靴腰,你不吃醋也就罢了,倒反帮起我的腔来,只怕你这个贤惠觉得过分了些。”

说得众人哈哈大笑,风起也笑道:“我是好心照应,你倒取笑起来。”

说话之间,那阿玉又在后房跑将出来,也不言语,坐在床边一张凳上,眉眼之间,总觉得与夏郎有些意思,若离若合,脉脉含情。夏郎也默坐不语,暗中领略。谢风起同那一班朋友都是粗人,那里看得出来?只有穆连城在旁看着含笑点头。直至又有客人,方才打断。夏郎立起身来看时,只见门帘起处,早走进一个客人,年约三十余岁,衣裳甚是时新,深目高鼻,尖嘴寡腮,走进来似招呼非招呼的向夏郎点一点头,也不作揖,大模大样的便向炕上坐下。夏郎见他这傲慢的样儿,心中十分有气,不去理他。谢风起过来张罗道:“这位汪大人是淞口游船委员,台甫是亿鑫二字。”

夏郎不应,只从鼻子管里哼了一声。风起又向那汪亿鑫通报了夏郎的姓名。略坐了一会,摆好台面,起过手巾,大家入席。风起本来要让夏郎首座,只因汪亿鑫是个本省的候补官员,又与他认识不久,便虚让了他一声。那知他竟不推辞,居然得意扬扬的坐了首席,只向夏郎微笑,道声:“有僭。”

夏郎见他进来的时候目中无人,已是可厌,又见他占了首席,那有好气答他?夏郎便勉勉强强的坐在汪亿鑫肩下,穆连城坐了第三,其余众客依次坐定。孙玲玉斟了一巡酒,唱了一支京调,一支昆腔。夏郎叫的柳思思却第一个先到,便坐在夏郎身后,低问他为甚两日不来,可是身体有些不快。夏郎道:“我因前两日应酬多了,把正事搁了下来,这两日在栈中料理事情,没有工夫出去。”

思思点头,便拉着胡琴唱了一支小调,对夏郎道:“前日我到品珍楼出堂差,被一个要命的客人灌了好几杯酒,这两日喉咙不好,唱不出来了。”

夏郎皱眉道:“你既然喉咙不好,何必一定要唱呢?”

两人凭肩私语,情致缠绵。不多一刻,连城叫的秦小清也来了,穿一身湖色缎子绣花的衣裤,越显得宜嗔宜喜,如花如玉。刚刚坐下,便问夏郎道:“二少,你可知道白书玉要跟我翻脸了?”

夏郎诧异道:“我又没有同你到书玉院中去过,怎么知道你们的事情?连城为什么连口都不开,没有同我提起?”

回头便向连城道:“怎么样,我早知道你们这件事情,迟早总会有一个乱子。”

连城觉得有些惭愧,俯首无言。秦小清又告诉夏郎道:“那个白书玉,实在是不要脸皮,几次叫娘姨到我那里来,要请穆大官人过去。我回报说他不会去,她就一直闯到我的房间里来了,刚好被她撞着,跟我翻脸说我抢了她的客人。二少,你想想看,哪有这个道理?真真是海城堂子里少有的怪事体。”

夏郎正要回答,谢风起做了主人,要猜一通关,便把夏郎话头打断。夏郎打起精神,猜了五拳,夏郎输了两杯,便一气饮干。谢风起完了通关,汪亿鑫鼓起兴来便要摆庄。风起道:“不必一定摆庄,也猜了通关罢!”

亿鑫依言。原来那汪亿鑫酒量极大,叫娘姨拿了几只大玻璃杯出来,那杯子一杯大约可盛十二两酒。汪亿鑫先从夏郎猜起,夏郎无奈,推辞不得,只得也同他猜了五拳,都是夏郎输的,汪亿鑫便送过一大杯酒来,柳思思伸手过来想要拿去代吃,早被汪亿鑫一手按住酒杯,道:“不准代酒,代者要罚十大杯。”

思思便缩住了手。夏郎赌气取过酒杯,一口气灌了下去。那知夏郎吃得太急,又是热酒,登时呛得咳嗽起来,吃了几口茶,方才慢慢平复。夏郎本来甚是鄙薄这位汪大老爷,又听他开口巡抚,闭口藩台的,更是心中厌恶,忍不住向汪亿鑫笑道:“老公祖是个官场,兄弟恰有一个官场笑话。你们湖城从前有一位抚台,是翰林出身,侍郎外放,性情蕴藉,极爱诙谐。有一次这抚台出省阅兵,阅到德胜府属,恰好这德胜府知府和抚台是同年同学,又是同乡,一向顽皮惯的。抚台阅过了兵,这位府尊就请他署中安息。抚台因同他是多年旧友,十分隆重,欣然答应,便到府署中来。吃过午饭,抚台换了便衣,同德胜府到大堂闲走。忽见那大堂旁边竖着两块石碑,约有一丈多高,下面驼碑的乌龟雕得甚是工细,高大异常。抚台看了一会,忽向德胜府笑道:‘这个乌龟雕得工细非常,大约老兄一府之中,要推这乌龟第一的了。’德胜府也笑道:‘回大帅的话,这乌龟岂止是德胜府第一,就是全省也没有这样的大乌龟。依卑府看来,必是全省第一。’说罢,彼此相视大笑。我看你老公祖气象巍巍,今天一定要把你推为第一,况且你公祖善于谋干,将来平地飞升,怕不是个抚台么?”

那汪亿鑫本是个胸无点墨的人,那里听得出夏郎是骂他的说话,还当夏郎真是恭维着他,心中大乐,只喜得他手舞足蹈,眉开眼笑,向夏郎拱手谦让道:“承赞承赞,兄弟现在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知县,哪里一时就会升到抚台?也只好碰碰运气罢了。”

连城听了夏郎取笑他的说话,已是忍笑不住,又听汪亿鑫懵懵懂懂说了一番得意之言,再也熬忍不住,恰好正喝了一口酒在嘴里,只听“噗嗤”一声,把口中的酒一齐吐了出来,不及回头,喷了秦小清一头一脸、淋淋漓漓的,连衣裳也带湿了好些。连城越发觉得好笑,竟哈哈大笑起来。汪亿鑫同谢风起等不知连城笑的什么,大家眼睁睁的看他。秦小清皱着眉头,取一方洋巾揩干头面,夏郎已叫人绞了一把手巾过来,亲手递与小清,小清接了,含笑说声“对不住”。夏郎笑道:“好呀!你同我闹起这个来了。”

小清一笑,用手巾把身上酒痕揩净,看连城时,还在那里狂笑不已。小清推了连城一把,瞅他一眼道:“有什么好笑的,你这一笑,笑掉我一件好衣裳,你得赔给我。”

连城方才住了笑,道:“件把衣裳什么了不得的事,我就立刻赔你一件如何?”

便立时叫了相帮上来,要写张条子叫他到衣庄去拿,却被小清一把拦住道:“你这种直头直脑的人真是罕见,我原是跟你说说笑话,你就当起真来了。不要说我这一件衣裳,就是其他什么物件,我也没有道理要你赔啊。你真要赔我衣裳,是有心消遣于我了!你还嫌不难为情吗。”

连城笑道:“原是你叫我赔的,我又不是你肚子里蛔虫,怎么知道你的意思呢?”

小清听了,轻轻举起手来,在连城背上打了一下。连城道:“你替我捶背,索性多捶两下,这样的棉花拳头捶得不痛不痒的,却是难受得很。”

小清被他说得也笑起来。坐了一会,秦小清因有转局,便先走了。夏郎又与柳思思附耳说了几句,思思约他当夜到她院中,夏郎应允,思思便也走了。不多时,菜已上齐,上过干稀饭,客人各散。夏郎也要告辞,被谢风起一把拉住,再三苦留。夏郎道:“实不相瞒,我今天要到南红里去,所以不能耽搁。”

谢风起道:“我晓得你要去应酬相好,但时候尚早,在此略坐何妨?”

夏郎仍是不肯。阿玉在旁听了,瞪了夏郎一个白眼,口中说道:“谢大官人不要拉他,他这是要到柳思思那里去了,我们这里小地方他肯赏光,已经很委屈他了。”

说着又把夏郎衣袖一推,道:“你赶紧去吧,别让人家等你等得性急了。”

夏郎哈哈一笑,回过身来坐在炕上,把阿玉拉着坐在身旁,问她道:“我就是到南红里去与你有什么相干,要你这样着急?你既然把我留在此间,我今天就在院中借个干铺,你可肯陪我么?”

阿玉听夏郎说得刻薄,登时满面生红,想要立起身来走进后房,又被夏郎拉住,只得说道:“你到南红里去本来不关我啥事,我好心叫你快点去,你倒怪我催你,你这个人还有没有良心啊?”

夏郎笑道:“不要动气,就算是我的不是如何?”

阿玉道:“不是你错了,难道是我错了?”

风起忽向夏郎道:“夏郎既然赏识阿玉,我把孙玲玉也荐与夏郎可好?”

夏郎大喜,深喜风起为人随和,全无醋意,当夜夏郎就在孙玲玉家摆了一个双台,一龙二凤,直闹至四更方歇。从此与谢风起交谊又深了一层。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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