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东邻居我爸从东屋走过来,对大叟说:“小福,明天早点把牛群赶回来。你、海波、锦兰和你嫂子,到供销社的后院去找我,我定的玻璃到货了。准备好破棉被、绳子和长扁担,把玻璃抬回来。”
停一停又说:“一会你去姜木匠家,让他过来一趟,看看木料,商量商量做窗户。”
大叟出去后,很快就领回来两个人,姜木匠和兽医大姑父。盘腿坐在炕上的田老叟说:“干活的事,哪能少我,我去抬玻璃,嫂子和锦兰别去了,小福、海波和我,用一个人换肩膀,三个人满可以的。”
刚进屋的大姑父说:“就是,我们仨就行,大哥你提完货,骑车子回家,我们不慢你多少,五里地的路跟玩儿一样。”
姜木匠在厢房里看木料,亮着手电筒,一只手翻动着木料说:“木料足够了。好粗的檩子,是房顶中檩的好材料,破成板子可惜了。”
我爸说:“老叟,我家没有其他的木料,也没看它怎么好,啥料都是用。老叟有现成的板材,兑换用,我还省工省时。”
姜木匠高兴地说:“校长放心,我家有几块现成的窗户料,包你满意。换你这根粗檩子,你去我家看看,不中意,算我没说。”
“老叟。”
爸爸说:“不用看,我相信,一个村里老少几辈子的关系,老叟的为人没得说。”
姜木匠看完木料,进屋对爷爷说:“没活儿的时候,老豆角子——干闲着。有活了,尽扎堆忙不过来。”
爷爷迎合着说:“是吗,还有谁家等着?”
姜木匠说:“宝三爷家,高永胜家,杨永业家,奇怪了?全是做玻璃窗。”
田老叟说:“听说供销社来了一批玻璃,紧俏货,全让有头有脸的给包圆了。”
姜木匠在东西两屋看过后。说:“窗框都是上好的榆木,没有变形,刨刨光、夹夹楔就行。上扇严严口,下扇需要重新做,明天就干。”
这时,前树林子里一道亮光射来,我喊道:“汽车。”
大白天,翻过村子南山去看公路上的汽车,半天等不到一辆。天天的满眼都是大马车,村子更是少有汽车进来,黑夜里的车灯光显得贼亮。汽车的轰鸣声和灯光,吸引人们纷纷走出家门。一辆卡车停在杨梓林家门口,车灯照亮我家大门口,照亮东队队部的大门,灯光里聚来很多人。汽车驾驶室里下来一个中年男子,中等身材,车灯光把他的后背照得清清楚楚,脖子和脑袋一般粗,脖子上的肉隆起三道棱子,叠在一起。大家都认识,是杨森的大儿子、杨梓林的爸爸杨志江,他热情地同人们打着招呼。绿色车门上有一串白色的字排列成半圆:朝阳县振动机械厂。车灯熄灭,人们动手帮忙,七手八脚地卸下汽车后厢的货物,抬进院子。因为兴奋,睡得很晚,早晨被喊了又喊才起炕。去上学,刚出家门,看见门口外墙根下站着姜宏伟。心里想着需要他爸爸给我家做窗户,说话的口气和气许多:“姜宏伟,有什么事?”
“你家做玻璃窗啦!”
姜宏伟显得很兴奋,他说:“你家是村里安玻璃的第一户。”
安玻璃,心里高兴,还伴有这样的殊荣,我从来没有想过。当知道还有第一的美称等待时,心里顿时生出遗憾,我无奈地说:“唉!没第一了,只能第二了。”
姜宏伟惊讶得小眼睛历史性地开大:“为什么?”
我失望地说:“昨个儿晚上,杨志江回家,用汽车运来松木板和玻璃,卸货的时候你也在。杨志江到我家,同我爸商量着说:‘锦忠,我请了几天假,想趁这段时间把玻璃上好。你能不能将就将就我,让我先用用姜木匠?’我爸说:‘没问题,一个玻璃窗户早一天晚一天的都一样,你先用,缺啥少啥的都支援。’几句话,本来属于我家的第一就换了主。”
“没啥,第二也不赖。”
我说:“谁乐意二啊。”
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我找到东院的三姐——五年级的杨梓玲,还有二哥——四年级的杨梓树。跟着他们进了院子。姜木匠和徒弟在刨木方,满地是刨花卷,这红松的刨花卷又大又好看,味道还好闻,杨柳木的无法比。我瞧见大嫂子张红琴和大妈在做饭,“大哥。”
我高声对正在清理窗台的杨梓林喊道:“大爷在屋里吗?”
杨梓林回答:“跟汽车回城了,你大爷爷和大奶奶在屋里。”
杨梓林和张红琴结婚那天轰动全村,公社的工作组强迫大队组织人驱散赴宴的人群,就留下亲友,村里人的礼上了,主人的酒席也准备了,缺人捧场。正赶上运动:提倡节约,反对大操大办。弄得落忙的人连夜挨家挨户送饭送菜。我进屋,一指身后的姜宏伟说:“大奶,他生日是那天。”
腰杆倍儿倍儿直的老太太,声音洪亮:“姜老疙瘩四小子,癸卯年正月十一,刚点灯,属兔。”
姜宏伟一指我:“大妈,他的生日。”
老人的头发绾个疙瘩揪,套着黑色网罩,插根牛角的簪子,一回头疙瘩揪一颤悠,“甲辰年五月初九,日头全出来,属龙。”
大奶奶是村里唯一的“老娘婆”,全村同我年龄仿上仿下的孩子,都是她接生的。大字不识,问孩子的生日,老人家张口就来,从来不出差错。最爱的一口是:早晨刚出鸡屁股的热乎鸡蛋,打破蛋壳,堵住嘴使劲啯。整天满村子给孩子们拉架,唤起地上的孩子,拍净身上的土,然后照屁股一巴掌:“再不学好,告诉你老子。”
黑色宽绑腿把裤脚裹得利利索索,三寸金莲小脚显得更小,走起路像踩着高跷,下面点呀点,上面扭呀扭。大棉袄的缅襟,用布条结成的“蒜疙瘩”扣在左肋下。眼睛盯着你,撩开衣襟,里面永远别着针缠着线。一手捏针,一手抓人,不扎人,一定是你身上的扣子或者补丁需要缝上几针。老人一边缝一边说:“看看你妈那懒婆娘,孩子也不好好扎鼓扎鼓,就知道自己骚浪。”
段兴国也来凑热闹,一指自己鼻子:“大奶,我的生日。”
“你呀,段海水的二小子,甲辰年二月十四,太阳还没露头,漫阴天,属龙。下生时难产,差点要了你妈的命。本来应该是前一天夜里的,晚了时辰,你呀,一落儿炕就不走正点儿,你呀就是一个不让人省心的二货。”
“大奶,你咋记住的。”
“呵呵,我记性好着呢,没念书,要是念书,说不定能考个状元。”
杨森大爷爷把烟袋从嘴里拿走,撇着嘴说:“图个嘴皮子痛快,能长谷子高粱吗?顶吃顶喝吗?屁用。”
他把这句话还送给孙子媳妇——新上任的大队妇联主任张红琴,在妇联主任讲话眉飞色舞的当口,他说这话时声音弱弱的,“穷白话,顶屁用。”
老人还有道理:“不可以管教隔辈子人。”
对大儿子杨志江的媳妇最满意,因为大儿媳妇从来不说一个不字,他说啥就是啥。对后院分家另过二儿子杨志峰的媳妇那是老大的不满意,“就知道往里头划拉,耗子进她院子想出来都得脱光毛,留着她垫棉鞋底儿。要不是怕饿死,一天三顿饭都省下。一家子人吃一只虱子,她都偷摸留下一只后大腿,留着下顿炖大萝卜。”
爷爷对我说:“东院的大爷爷,是顶尖的庄稼把式。互助组的时候,咱家、你二爷家、杨森和杨志江算一家、杨志峰家、杨志山家共五户人家,我和大爷爷牵头成立村里第一个互助组。那是日子最好过的时候,过年杀二口猪,一斤没卖,五户按人口平分,差点把村里人眼馋死。碾房就是那个时候修建的,那台风车是商量三个晚上才下决心置办的。”
老娘婆有个爱好,收集废纸,成了小学校的常客。把废纸撕碎泡在水中,成纸泥时捞出来,控干水分,用高粱米的稀米汤搅匀。搪瓷盆反扣,把纸泥均匀地拍满一层,有半指头厚。待彻底阴干后,轻轻一磕,蜕下一个纸盆,用浆糊把纸盆内外裱上两层牛皮纸,叫纸笸箩。最好的用处是装旱烟,炕头一放,透气透热防潮。做成一件成品不容易,有人张口讨要,老人立马就舍给他,有时候许的愿,半年以后才能兑现。老人在正月里最忙,肩上搭个大布袋,到处捡鞭炮的碎纸,我们特乐意帮忙,背风的墙角一划拉就装半袋子,年年的正月,老人家的手都被红纸染赤。三天后,杨梓林家玻璃窗安好了,全村第一户。一间房安两扇新窗户,一扇上有三块玻璃,木框刷上蓝色的油漆。上扇翻向屋顶的还是糊着白纸的碎木格窗,窗户纸用豆油写满回字。星期天,杨志江带着汽车回家,请遍村里的头面人物,电灯照亮屋子,透过玻璃猜拳的大暗影晃动不停,还有高亢的酒令。爸爸醉醺醺地晃进家门,妈妈沏满一壶浓浓的红茶,倒满三只茶杯。“杨志江大哥家里都是喜事。”
爸爸对炕里的田老叟说:“前年,大女儿安排进县毛巾厂上班。去年,二女儿安排进县油脂化工厂上班。今年,三女儿去城里上中学,二儿子去城里上小学。单位分给三间平房,院子里还有块地方可以盖几间临时的偏房。大嫂子终于熬出头,也进城,明天就走,多年的城乡分居生活彻底结束。”
爸爸喝了半杯茶水,又说:“张红琴接任村里妇女主任,杨梓林暂时不走,伺候爷爷和奶奶百年以后再安排他接班。东院酒席还没结束,满屋子人在祝贺。”
二哥杨梓树就要走了,去城里上学,将来在城里上班,不回山村,我的心里充满淡淡的失落感。没上学时,天天跟在人家屁股后面跑。他家东厢房养着一窝兔子,他有事的时候,总是让我砍刺槐枝子喂兔子。两家就隔着一道墙,吃一口井的水,走一条街,睁开眼睛就看见对方。现在要分别,从此后乡下城里,哪里有高楼,有工厂,有大米有白面有工资,想到这些我鼻子酸酸的。爷爷说:“当初,杨志江不情愿窝在家里务农。钼矿会战时他当临时工,馒头蒸的特别好,炒一手好菜。被县委会主任相中,带回了县招待所。志江为人热情会办事,没用上几年就转正了,掌勺后厨。现今,混得真风光。”
“大舅,你是不知道哇。”
田宝坤说:“如今,县招待所后厨都是杨志江的徒弟,他当上仓库保管员,一仓库的米面油禽蛋肉鱼虾全过他的手。他交结的人都是工厂、公社、县里的头头脑脑。县里干部是清一色的农民出身,谁家有红白喜事,杨大厨领班掌勺,那酒席让人赞不绝口,干部出尽风头。再说眼根前儿,招待所、粮库、供销社随便一个位子都让人眼红。杨大哥人实在,好交好为,吃得开。”
爷爷赞同老外甥的看法:“志江人好,没的说。当初,杨森老脑筋死活不放儿子外出,还说:‘离开土地,你活个屁,逛荡老了还得回来,莫不如老实在家里呆着。’还是我劝他:‘强扭的瓜不甜,何苦爷俩整天怄气。行行出状元,从来面朝黄土背朝天,都是受苦受穷的命。’现在看,闯出去是对的,种地闹个温饱还可能,好日子土里刨不出来。”
“大舅,明天你家做窗户,用我帮忙吗?”
爷爷说:“还真有忙要你帮。”
“啥忙?说,大舅。”
田宝坤拍拍胸脯说。“你来帮忙吃饭吧。”
屋子里都是笑声。田宝坤也笑出声来:“我吃饭,就得意鱼,是鱼就成。你们吃鱼太挑剔,你们那都不叫吃鱼。看我吃鱼,不用七调八料,放盐咕嘟熟,百吃不厌。”
他说话的表情,好像面前就有一条鱼,等着他张嘴来咬。大叟说:“老哥,我真服你。我老嫂子,酸菜锅里‘吧唧’扔进一条鱼,鱼鳞还带着。你吃得那个香啊,鱼骨头都不吐。这样的鱼,就你能吃,我可不行。”
田老叟说:“那是你不会享受,我吃鸡,吃猪蹄子从来不吐骨头。孩子剩下的骨头都归我。要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嚼磨。看见狗啃骨头没?今天看还是整块的大骨头,过几天再看,下去一半,骨头香啊。”
新的一天,东院的二哥走了。26、老人(五)清楚地记得,二哥进城,站在卡车的后车厢,扶着齐胸高的蓝色铁栏杆,着一身新衣对我笑着招手。刹那间,在心里产生一个念头——我也离开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