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开山元宵节,会年茶暂停一天。躲开大街,不敢靠近大队大院,钻胡同子,吃力地推着自行车,车后座上搭着一对麻袋,袋子底都要着地。推车子的人穿着黑布棉袄腰里扎根旧皮带,偷偷摸摸的像做贼一样,一声都不敢吆喝,不声不响的中年男人进村来卖大泥巴花,年年都来,到了钟点,孩子们都来找他。一坨黄泥巴台子,顶心探出一根引信,点燃后窜出一棵闪星的火树能高过墙头,一块钱给五个,二块钱给十一个。家家院子里立起一根杆子顶着灯笼,是纸糊的大红灯笼,以前用蜡烛现在用电灯。一把六根的魔术弹,几个炮仗,五个泥巴花放完,天空飘起零星的雪花。“八月十五云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灯,今年一定是个好年景。”
爷爷吃着水煮元宵说。“钻天猴”是我的最爱,在羊草的茎杆头粘个火药纸筒,外面裹着彩纸,点燃后自手中响着哨一线火花钻上天。这东西便宜,一块钱买一大把,钻天猴窜的方向没准儿,大人最恨它,怕这猴儿钻进自家的柴堆里引起大火。为了防备这猴子,前半夜,家家派人守着柴禾垛。兽医大姑父看了半宿,放钻天猴孩子们也该睡觉了,以为危险过去,回到屋内,一家人刚一合眼儿,钻天猴就把段兽医家的后院柴堆引燃,人们发现的时候,大火苗子已经高过了房顶。一切都晚了,一年的柴禾全堆在那儿,那大火烧红了村子的半个夜空。急迫的三通钟声,集合来全村的青壮男人。那大火把土坎子上的树冠都引着了,没人敢上前儿,看看没得救,害怕火烧连营,救火的人分成两拨,一拨抢运邻居田宝坤后院的柴禾,一拨人死保段家的房子。大姑把家里的棉被舍了出来,盖在房子的后房沿上,棉被下是秫秸垛的房顶。井里打水的、路上运水的、房沿上提水的、往棉被上一桶一桶地浇水的,忙活了一个时辰,火势方才减弱,人们才敢靠近火场,浇灭残火。天一放亮,东西前后院的邻居送来一捆捆的柴禾,堆在段兽医的院门口,大姑家连热一顿饭的柴火都没了。我大姑说:“这可咋整啊?”
狄支书说:“啊——,段老三你别孬糟,好好准备准备,过两天,开山。”
村里开山,五年才有一次。人们提前做好准备,把能用的家伙什儿全磨锋利,斧子、镰刀,短把锯,连剁鸡食的破菜刀都锋利得能剃掉腿上的汗毛。这个时期,松岭门综合厂的斧子最畅销。开山的地点:黑影儿在西山,南队在封山育林,腰队在山底沟,东队在庙沟,杨家沟在鹰窝崖。开山这三天,社员都不外出,连吃红粮本的人都请假。人们起个大早,提前来到山脚下等着,山根儿排满了人。前面是腿脚快的姑娘和小伙子,后面是大一点的男孩子,再后面是中年男人,最后是一群小孩子、妇女和老头子,手里都掐着家伙。大喇叭一声“开始”,百米赛跑一般,全村的人没命似的往山上奔。人手多、力气足的人家直奔半山腰,从山腰向上往山头猛砍。这里少有人来,少有偷柴的贼孩子到达,柴的数量多、质量好。一家人一线排开,一家占一个宽度,人越多占的地儿越宽,气力足的人砍的速度快。老弱妇幼只好选择近处,从山脚往半山腰砍。先攒树枝子后割荆条子,树枝金贵,粗一点的木棒都留着,猪圈门、院子大门、菜园子门、小棚子都要用,刺槐树的又多又好,山榆树的闹个二,最不好的是山杏枝,不成材只能烧火。平时封山育林,人畜不得入内,五年才遇一次啊,开山就是往自家里抢木柴。孩子和妇女往家里运,肩挑背扛的,乏力的人把树枝拖在地上往家里拽,一路上往往返返的人流不断。运是次要的,砍是第一位的,三天后禁止动刀,砍下来的堆起来可以慢慢运,砍下来的是你的,没砍倒的是大队的,砍!午饭都在山上吃,天完全黑了才下山。我爷爷岁数大了,爸爸拿笔杆子的,三姑是个姑娘,我家就大叟一个人顶个。你想找帮手,大队不让,人手多的人家也不让。从西向东一字排开,大叟、三姑、爷爷、爸爸,我和妈妈只能往家里运。我家自山脚往半山腰开砍,大叟快爸爸慢,砍着砍着这条直线就变成了斜线。最后,我家占据的山坡开成一个直角梯形,大叟是西侧高高的直角边。东边的人家往西挤,上面的人家砍到山顶后回头往下压。大叟一看大势不妙,赶快跳跃着横向砍,圈了一个不规则的斜线,保住了圈内的柴。“爷爷,为什么,缺粮的人家都缺柴火?”
我问爷爷。“啊。都能吃,多做饭当然多烧柴了。这高粱米煮饭和高粱米熬粥,熬粥省米费火呀。你没看见为了省火,让高粱米快一点烂糊,熬粥前都用碾子破成高粱粕子,还要往粥锅里放一点碱面子。喝粥哇,就是舍不得扔掉米汤。”
“爷爷,我看见过王守军他爸喝粥。一个大海碗盛满刚出锅死热死热的粘粥,掌心托着碗底,撅着嘴搭上碗边,嘴吸手转,一个正转接一个反转,两圈下来一碗粥就喝光了,然后用勺子舀一口大酱,最后一碗还得舔舔碗底。”
开山有铁定的原则:每个小队必须在指定的地点,没长树的山坡顶上的荆条不许割,小树苗不许砍,小树不许攒。攒大树不许伤及主干和树皮,树的脑袋不能留得太小。狄支书不住地大声吼:“啊——!摘树脑袋的就是偷树,一旦被发现,看我怎么收拾你!”
一棵树在人头的高度分了杈,长了俩脑袋,还一般粗。这可难坏了杨志峰,比量又比量地砍了一个自己认定的细脖脑袋。被杨大鹏瞄上了,对于砍下来的树脑袋,杨连长说:“你砍掉的粗。”
杨志峰说:“不可能,我砍的肯定是细的。”
俩人争论起来,难分胜负。李成林说:“你们俩可真笨,用绳子测周长啊。”
杨志峰赶紧找来绳子,二人正量着,狄支书到了,“啊——,别整那驴耳朵长还是骡子耳朵长的X狗个式,俩脑袋都不能砍。”
可是已经砍完了,“啊——,罚你们一家人停砍半天!”
这个处罚蛮重的,杨志峰赶紧作揖道:“老支书,您高抬贵手,就罚我老闺女一个人吧,她不砍了。”
“啊——,杨志峰啊,你尽耍小聪明,那孩子就能拿动小铅笔刀,砍棵黄瓜秧都不能选老的。别贫嘴!你跟在我屁股后面,抓住一个垫背的就放了你。”
狄之书的意思是就罚你一个人半天不砍,狄支书背着手在前面走,走了不远,后头一看,杨志峰不见了。狄支书骂道:“猴崽子,一眼照顾不到,就闹妖。看住了,人儿一个,没看住,都他妈成了罪犯。”
三天内,大队的干部家属不开山,干部都包片进入各小队,转着圈的巡视监督。杂树沟的树木最茂盛,都是成材的大树,树头尽是又粗又密的侧枝,人得爬上树用锯拉。杂树沟不让开山的人们进入,那是留给大队干部的。干部们不用自己开山,雇人开,报酬是柴火。这里开山不用抢,一家分得一片。给干部开山的人把又粗又高的树枝运到干部家垛好,三捆之中留二酬一。兽医大姑父在杂树沟也分得半份,就是两条小沟中间的一个窄长条,因为他家失火烧光了所有的柴禾,就今年,大队照顾他。兽医的大哥家、二哥家、田老叟家、我家全算他的家人,大姑父又找来梁家屯的二姑父和二姑,十几个人开进杂树沟,是一通的大扫荡,东侵西扰的,和他接壤的干部全向狄支书诉苦:“狄之书哇,你快管管段老三吧。”
狄支书说:“啊——,段老三哪,你咋不给三千里地以外的杨锦瑛拍个电报叫回来呀。”
大姑父点头哈腰地笑着说:“大爷,你老别生气,我砍的您相中了,我送您家里去,就当您雇我开山。”
“啊——,真不识可怜见儿,你这不是蹬鼻子上脸吗。”
我大姑父说:“大爷,下一次开山要等上五年,这地儿还没我的份了,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我就是一锤子的买卖,我呀!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路没回路。”
狄之书不走了,就在那看着这几个人,稍有越界就被之书给制止住。兽医大姑父说:“哎呀,我的好大爷,您去别处转转吧。”
狄之书指着我大姑父说:“哪我都不去,我呀就在这看着你,我让你呀砍不出来请人的饭钱。”
妇女主任张宏琴走过来,对段兽医说:“大姑父,你帮我开山,我给你一半。”
狄之书指着段兽医说:“猴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