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稻田和果园长蒿子的烂泥塘被公社徐书记看中,要改造成稻田。修大桥的技术员用仪器定下水渠的入口在王八脖子的上游。初冬,河滩上烂泥塘边上的王八柳丛用钢丝绳捆住,被链轨拖拉机连根拔起,原地筑起一道防洪石坝。公社广播站搬到工地旷野的棚子里,女广播员不停地播报着新人新事。开挖水渠,旧河道中挖出一个王八,身体淡黄,硬壳的边缘有软软的肉沿,建大桥的队长说:“这是中华鳖。”
王八脖子的石板上,夏天的中午趴着一层王八晒盖子,受到惊扰的时候,王八像下饺子一样滚落王八汀中,瞬间把一个深坑的水全搅浑,里面就有中华鳖,但是数量很少。挖出来的中华鳖不在水中,河流改道它被埋在沙子中,被挖出来,它还没有死。改造稻田的徐指挥——徐书记看见它,高兴到发狂,他剁掉王八头把王八脖子直接插进口中使劲吸允中华鳖血,接过递上来的温水仔细漱口把每一滴血都咽进肚里,然后抄起铁锹漫无无目的猛铲,他手中的铁锹所到之处尘土飞扬,把社员挖出来的土石又填回沟中,干到全身大汗淋漓才住手,然后跌在坐地上。晚上,我问田老叟:“徐书记喝完王八血,发哪门子疯?”
田老叟说:“这鳖血大补,和蛇胆、熊胆、人身、鹿茸一样,吃下去必须全身发汗,不然面红耳赤鼻子窜血。”
徐书记住在我们大队的队部,坐着一辆绿色帆布顶的吉普车。天冷,司机用开水烫、用火燎、用摇把猛摇仍然发动不起来的时候,杨大鹏组织人推,一群人推着吉普车从坡上往坡下跑,直到吉普车的屁股冒黑烟为止。请徐书记吃饭的人排着长队,宝三爷请、高专干请、赵校长请、狄书记请,我爸也请。徐书记爱吃韭菜、鸡蛋、猪肉的三鲜馅煮饺,大冬天的没有韭菜。我奶奶说:“好办,咱们家有秋天腌的一坛子咸韭菜,都是整根的。用凉水好好泡泡,不用多放,就是借个味。”
徐书记进门就看见刚出锅的饺子,说:“吃蒜,不用捣碎,我牙捣蒜。”
徐书记中等个,秃头顶大肚子,吃饭前先松开裤带,肚子像卸货一样堆下去。胯上的皮套里挂一把手枪,枪被上衣遮蔽,一动就露出枪嘴。徐书记吃了一个饺子,满意地说:“好久没品到这种味道了,杨校长,大冬天的哪来的韭菜?”
我爸说:“这是我家的咸韭菜。”
徐书记又吃了一个饺子,说:“这饺子,也没吃出咸味来。”
我妈说:“把咸韭菜放在清水里泡,换上五六遍水,韭菜就没有盐晶了。”
在西屋,爷爷在给我们讲故事,“有个军阀,爱吃饺子,爱吃韭菜馅的饺子。他的吃法特别,馅里不放韭菜,把一根韭菜包进饺子,饺子皮外面露出一段韭菜头,饺子煮熟后把韭菜拽出去,说:‘吃的就是这根韭菜的味。’吃蒜不捣碎直接用牙咬蒜瓣,自己命名:牙捣蒜。这个军阀太挑剔,老换厨师。一天,又换了一个新厨师,他把一切要求交代完毕,最后强调:‘大蒜吗,牙捣蒜。’新厨师很卖力,拿出看家的本领做好一盘韭菜馅饺子,一同端上一碗稀碎的乳色的粘粘的蒜汁。厨师煮饺子的火候恰当,军阀没费劲就拽出韭菜,韭菜和饺子都完好无损。用鼻子一嗅,味道不赖,找蒜瓣没有,看见粘稠的蒜汁,此刻他的心情好,‘我从来没吃过捣碎的蒜,今天尝尝。’饺子蘸蒜汁进嘴一品,‘嗯,好吃!今后就吃这碗蒜汁。’一天三顿吃饺子吃不够,吃了一年的满意饺子。转年要留厨师接着干,这厨师不想干了,对军阀鞠躬说:‘大帅呀,这饺子好做,蒜难捣。’军阀赶紧说:‘涨工钱,涨工钱。’厨师麻溜跪下说:‘大帅呀,饶了我吧,你看看我。’他把牙一呲,满口的烂牙花子,‘我要是再用这口牙捣上一年的蒜,我这牙花子就烂没了。’”我们哈哈大笑。东屋的人听见西屋的笑声,问道:“啊——,六弟呀,笑什么哪?”
爷爷赶快回答:“狄支书,没什么,我在给孩子们讲笑话。”
先把芝麻炒熟,放在面板上铺开,再放点盐面,奶奶用玻璃酒瓶在芝麻上来回地蹭,芝麻碎了发粘成饼,奶奶用铲刀刮起来,放进焯过水的白菜馅里,荞麦面里掺点榆树皮面用开水烫,我们吃的是荞麦面芝麻盐白菜馅的大蒸饺。锦朝公路的三家子大桥,桥墩子已经建好了,冬季停工。桥梁队吃的青菜都是我们村的,还有鸡蛋、鸭蛋,有多少要多少。工地有人干活这段时间,村里人不去集市上卖,南票的矿工是集集来,鸡蛋、肉、菜都涨价了。隔三差五的,东队的豆腐坊就开一次火,为桥梁队做豆腐。田宝坤观察好久,说:“好东西几十个工人比全村人能吃,大饼子我一个人比几十个工人能吃。”
戴眼镜的队长说:“老哥,你说话可真逗。”
建桥工地上就一个戴眼镜的,村里人都叫他眼镜。眼镜说:“不是亲眼见到难以相信:大马车、铁钎子、自己炒炸药,这大坝是村里人修成的。迎水的一面建有许多顺水斜的矮坝,用侧坝损失来换取大坝的安全,真聪明。建造大坝的数据哪里得到的?”
田宝坤右手摸摸后脑勺说:“什么数据啊?”
眼镜微微一笑说:“就是大坝需要建多高。”
“啊,下砬子石壁上有历年发洪水留下的水线,大坝比最高的水线高出三尺。”
眼镜点点头说:“有道理,不过大坝长有一公里多,上游矮下游高,每处总要用仪器测量吧?”
“不用,村里没人懂什么仪器。夏天沿河边立上好多根木桩,发大水的时候河水漫过木桩,有人洑水照水位做记号,都是土办法。”
眼镜说:“聪明, 村里还有什么大的计划?”
田宝坤回答:“没有啥计划,就是想到哪干到那。”
眼镜说:“不可能,一定还会干其它的。”
“对了,打大井。”
“打大井不算,那是国家对农业水利的投入。”
“大井不算,真的没有了。”
眼镜说:“应该还有,越干越大。”
田宝坤说:“我明白了,耗子拖木掀——大头在后。”
眼镜指着建设中的稻田说:“这稻田保不住的。”
田宝坤和眼镜很投机,建桥的工地用临时工给现钱,田宝坤始终在工地上干活。田老叟对眼镜说:“眼镜队长,听说你们冬天留守人员要雇一个做饭的,我大哥家的大侄女田春菲,人百乖百灵的,干啥像啥,做一手好菜。”
眼镜说:“行,先试试。”
一试,对她的厨艺还非常满意。过完年,田春菲对家里说:“爸妈,我处了一个对象。”
“谁?”
“就是桥梁队的大个张。”
她爸说:“不行!忽南忽北的,哪儿都是家,又哪儿都不是个家。”
应外孙女的请求,我爷爷去当说合人,说服大外甥田宝彦同意这门婚事。“大舅,我是为闺女着想,走南闯北的人不安稳。”
爷爷说:“宝彦哪,出去见识见识有啥不好的,再说闺女乐意呀。”
“大舅,不是我不给你面子,我出去了,不得不回来。我这心哪,提溜不起呀。”
我表姐说:“爸妈——,你们不同意,我一辈子不嫁了。”
爷爷回到家说:“菲菲这孩子,真真是水晶心肝儿玻璃人儿,灵透的透顶啊,未必都好。”
村里已经没有修梯田的地儿了,山建的队伍开进山沟,见沟就垒石坝,一条沟从沟头到沟口的石坝一道比一道高大,坝上遍栽酸梨树。大队开始在东梁的石板坡上挖大坑,这里的石砬子风化变碎,有丁字镐啃不动的地方就放一炮,人背驴驮的把大坑填满土,大队计划栽桃树。鹰窝砬西侧是杨家沟的沟头,沟东沿是梯田,沟西的大山坡直抵崖壁。鹰窝砬到杨家沟石拱桥以北的树丛全被砍倒,开辟出一条很宽的通道,能并行两台大马车,通道上的每一根草都被铲光。终于等来南风,全村的劳力出动,拿着铁锹镐头。东面是杨家沟的沟,北面是山坡,上面寸草不生,西面是鹰窝砬的峭壁,人们密集地排在开出来的通道南侧。男民兵手持蘸了柴油的火把,二十个人沿着通道排开,随着狄支书的一声令下,杨大鹏举枪发令,人定胜天的砬子顶上红旗挥动,男民兵同时点燃手中的火把开始放火烧山。鹰窝砬的西侧,只有上午的直射日光,土地湿润,多年的封山育林使枯枝落叶铺满山坡。地上一条火龙,空中一条烟龙,在南风的吹动下,火龙变成巨大的火浪,烟龙变成烟云。火头在树梢上飞,沟底的火势猛速度快,火团在树冠间跳跃。大火接近北面的山口停住开始西行爬坡烧山,整个火场南东北三面连成一个月牙形的弧线烧向西山崖,火浪涌过之处,生成无数的小旋风,消一个又起一个,这样火势更强,烈焰冲天,浓烟遮天蔽日。午饭用水桶挑上防火通道,高粱米干饭炖大豆腐,看着大火,人们吃了一顿野餐。天色暗下来,火头烧到山腰,红透半边天,男民兵被留下来守护火场。大火烧了一个白天和一个黑夜,次日清晨,站立在防火通道上,满眼都是黑色,到处都是烟,又烧了一天一夜。五天后,由五面红旗引导,一个小队一面,每面红旗下有几十号人,在黑黑的山坡上分散开来,开始挖方坑。山下载葡萄,山腰载苹果,山上载梨树,大队要建一个大果园。沟底过火的桑树、山楂树太粗,被大锯截断,收工后,干活的人只能扛回家一小段。小队的大车给学校拉来整车的过火原木,大队派人把原木劈成小块,都堆在杏树下。这年冬天,大队没有给学校买煤,烧的就是过火的劈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