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这几十年82、兽医大姑父离开羊圈教室,我走在回家的路上,对于自己说出的理想,自己并不满意,内心久久无法平静。要说真正的理想,我只想离开山村,至于干什么,没有具体的目标。夜空悬着月牙,微风拂面,空气温润,阵阵的青草味飘过鼻底,苦涩杂混着泥土的腥腐。东队新成立的粉坊里亮着灯光,杨志峰带着三个儿子还在忙。大叟院子的拐角处有人喊:“小光,快过来帮我。”
我跑过去,兽医大姑父被大叟搀着,头还是往墙上撞,醉得双目不睁、对面不认人、脚下不认路。为了生儿子,大姑父用自行车辐条把大姑的节育环勾了出来。自从三女儿出生,他就开始变,小女儿三岁后他变成了今晚的这个样子,不是心疼超生罚款,是因为没有儿子。送烂醉如泥的大姑父回家,今晚不是第一次,难以记清有过多少次,也不知道今后还会有多少次。“最近越来越不像话,咱们家的药费都敢多收,别人家可想而知。”
我爸爸抖着记帐的日记本恼怒地说:“都喝了酒,公社的医院、兽医站都不再赊药给他,他欠账不还。”
爷爷无奈地说:“这给人看病的差事让接生的姜宏云抢走,人家也没打算抢他的饭碗,不是医道比他高是医德比他高,都是他自己不争气整天地喝,没人敢请他。该清醒清醒了,兽医没人抢好好干吧,还喝!照这种喝法,我看这兽医的差事也要黄摊儿。”
我妈说:“肯定黄摊儿,很多人都去外村请兽医。”
大叟气得鼓鼓地说:“找他给猪打个针,不论什么时候,那怕是早晨,打完针就坐在人家炕头上不走,不管人家忙不忙,一直磨蹭到饭点儿,好赖饭都吃。桌上没有酒,张口就向人家要,有菜没菜不在乎,咸菜条子大酱汤子也喝个稀里晃荡的,不喝上这口酒死活不离开人家的门。只要沾上酒的边,听个风就是雨,不管人家愿不愿意死求百赖地拉人家喝,人们只要瞧见他就赶紧躲开,酒的音都不敢在他耳边出。”
田老叟说:“哪儿有酒往哪儿凑乎,也不看看人家的脸色,有酒就行。现在呀,别人家的酒喝不出来了,就自己花钱喝,你说他咋变成这个样子,这儿子把他折腾的。听说还要过继段老二当儿子,大舅你可得管管他!”
爷爷愁容满面地说:“咋管?骂他?打他?刚才在酒桌上,你亲眼所见,在这喝酒还能收敛一点,酒一撤他就喊:‘他小舅,我兜里有钱,去拎两瓶酒来。’老疙瘩你也说过他不止一次吧?这能说上话的人都找遍了,起丁点作用吗?世间的事有千千万,唯独劝人的事情最难办。”
我爸说:“问题是酒后醒,他比你会说,头头是道,你说一句他接十句,全是自己悔恨自己的话,你听着都脸红。可他见酒就忘,你一说话,他也不听说的是啥,上桌先自罚三杯,你发火,他说:‘我再自罚一杯。’什么理由都能喝上一杯。”
田老叟说:“哎呀,这都不能用没脸没皮来相容他了。”
次日午后,东院门外站着一个人,背影长发,红色花格衬衫底边在腰间勒紧,独独露出鼓鼓溜溜的屁蛋儿。包着屁股的裤子,裤腿从膝盖往下变宽,裤腿比裤腰还肥,盖住的尖头黑皮鞋忽隐忽现,这裤腿就是一对小喇叭洞。他手里拎着个铁锈红的匣子,里面发出“蹦蹦咔!蹦蹦咔!”
整个人一条腿长来一条腿短,走三步退两步,配合着匣子里的声响不住地向内侧抖肩,一转身吓我一大跳,大鬓角,黑色大蛤蟆镜,他的手在头顶上绾个花同我打招呼:“嗨,小光。”
是二哥杨梓树拎着日本货进村了,初中毕业后进了朝阳县振动机械厂当徒工。我问:“二哥,这就是大喇叭裤?”
“欧,是滴。”
说着还转了一圈。我奶奶说:“梓树啊,城里满大街的孩子都穿这个,不用扫大街的工人了吧?”
“大奶奶——,当然不用了啦——。”
我奶奶说:“哎呦呦,这裤子,一个裤腿里能藏进去两大孩子,一条裤腿子的面料能做成一条肥嗒的裤子。”
“二儿子,啥时候回来的?”
我听出身后说话的人是大姑父。“嗨。大姑父,刚刚回了啦——。”
“二儿子,你这一条裤子能换几瓶淩川酒?”
“大姑父,不是几瓶啦,而是几箱了啦——。”
“啊!二儿子一定很有钱,请大姑父喝一杯吧。”
“好滴,请大姑父喝喝酒啦——,没问题的了啦——。”
“好,大姑父进你哥哥家里等着,今天就喝你的酒。”
说完大姑父进了杨梓林的家。看着美滋滋的梓树二哥,我心里想:“你可真懂礼貌,你认为这是一句城市人的搪塞话,过一会就会知道,你的承诺是要立马兑现的。”
“村子里的变化忒大了。”
“二哥,这句话的味道变回来了,忒大的变化我没觉出来呀。”
我不明白杨梓树在说什么。“到处都建起抽水站,柴油机换成电机,铁管管道代替水渠。棉花地使用地膜,这化肥也用上了。学校整个都变了样,大队还建了一个图书室。”
我说:“都是上级拨的款,标语都变成: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别说图书室啦,几本小说被借走就成了私人的藏品,农业科技的书没人看,小人书最受欢迎,书借走的多还回的少,都成了擦屁股纸、卷烟纸。”
这时,张红琴由院子里走出来对小叔子说:“梓树,你这是自找麻烦,你答应请人家喝酒,你去买酒。”
“嫂子,我就一说。要喝,让他等着。”
“梓树,我一句两句话也说不清楚,你不去买酒,我去。”
“好了,我去买。”
梓树二哥买回一瓶凌塔白酒,一瓶酒没够喝,大姑父说:“二儿子,上酒。”
杨梓树说:“大姑父,行了,酒大伤身。”
“大姑父明白,你是不想在我身上花费,你觉着大姑父没什么用处。”
“大姑父,这话怎么说的。”
“二儿子,这么说吧,你眼眶子高,我人低贱。”
“大姑父,我是说酒喝多了对身体不好。”
“二儿子,你们领导要酒喝,你也用这话来搪塞吗?我觉着你不敢,你瞧不起我。”
杨梓树来气了,说:“酒没了,就这些了。”
大姑父说:“二儿子,我在你爸那儿,可是喝多少就有多少。怎么着,你还有个长幼尊卑没有?进了城,话不会说没啥,你不能连最起码的事理都不懂吧?”
杨梓树二哥说:“大姑父,我怎么不懂事理了?”
“不是大姑父非要喝你的酒,没有你我照样喝,是你说请我喝酒的,这酒呢?”
大姑父对着屋外喊:“大侄子媳妇,你小叔子没酒,侄媳妇家难道也没有吗?”
张红琴进屋,说:“我家还真不预备这东西。”
“居家过日子,不预备酒的人家,真是少见,少见,少见哪!”
杨梓树说:“好好好,大姑父,我这就去买酒!”
“你别一瓶一瓶地逗人玩。”
杨梓林说弟弟:“梓树,买两瓶来。”
“唉,看看你哥哥,颇有你爸爸的风范。”
我大姑父,一斤多的酒量,他喝不了三瓶,最后一瓶都洒到桌面、菜碗,还有自己的脖腔子。杨梓树出门就看见我,说:“这不是一个酒鬼吗?”
我说:“二哥,好人做到底,一会呀,你把人送回家去。”
“小光,沾边就赖,你说我这不是自找的吗。”
“二哥,积累一点经验,下次呀,”“还下次,没有了。”
田春明考上县教师进修学校,成了一名中专生,大爷田宝彦一吐多年积聚在胸间的郁闷,仰天长啸:“我儿子全公社考第一。”
不久,田大爷平反官复原职,一家人离开了村子。走的时候,他说:“村子从来没有对不起我。”
豆腐坊、粉坊里,杨志峰领着儿子整夜地加班,老两口、三个儿子、两个女儿都挣工分,家里无吃闲饭的人。东队的粉坊效益不错,原料是各家喂猪的小土豆。一台大车常年在外拉脚挣钱。这年,姜队长领导的东队成为全村最好的生产队,一日工值三毛钱。年底杨志峰一家分得七百元,他家成了村史上年收入最多的家庭。这七百元,杨志峰给大儿子娶了一房媳妇。就这年,我家首次没有向小队交钱。大姑父常去黑影儿喝酒,那儿有他一个酒友。喝多了就住下,睡醒了接着喝,三天四天的不回家。黑影儿到三家子三里半的路,他回家,酒友必送,到了家接着喝,酒友回家,他必送,到了家还是喝。83、老人(二十二)多年后,兽医大姑父的二女儿嫁到黑影儿,丈夫就是那个酒友的儿子。田老叟对我大姑说:“我看啊,人家的酒算没白喝。”
这个男孩,我熟悉,常来下坎儿大姑家接醉酒的父亲回家,也常送大姑父回来。成家后,常年打工在外,他滴酒不沾,非常讨厌喝酒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