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上中师给爷爷选墓地的人是妈妈的堂哥,褚大先生是整趟河川最有名的阴阳师,二舅吃住在我家,耗时一个月,走遍全村的每个角落,在后山的最高处选定这块墓地。墓穴的北面是一个小山包,墓穴前是一块平地,东面是杂树沟,西面有一条季节性的水沟。田老叟悄悄地把自家的祖坟移到爷爷坟墓的西侧,就在那条水沟西。对此,下坎的大姑异常气愤,对我爸说:“大哥,姑奶子家的祖坟挨着娘家的坟地,这是在抢我们家的风水,撬走他们。整天炕头唠人嗑,炕梢干鬼事。”
我爸面无表情地说:“皇家墓地风水佳也难保子孙万万年,就是一个蒙眼,何必。”
“怎么办,自己掂量着来,反正是你家的事。”
对于哥哥不采纳自己的意见,大姑心有不满。“锦春,宝坤来了。”
听了爸爸的提醒,大姑高声道:“心怀鬼胎,他是来探口风的。”
“村子里净出稀奇古怪的事。”
田老叟人还没进屋声音先到,大姑迎向田宝坤正眼都不看一下,目不斜视地走出屋门。“锦春在生谁的气?”
田宝坤进屋就问,爸爸反问:“都是什么奇怪事?”
“我也是才知道的,狄支书要退休了,可笑不。一个挣工分的人还退休,每个月要三十元钱,公社居然同意了。”
田宝坤拍着头说。爸爸说:“大拇胳哥卷煎饼个人咬个人,羊毛出在羊身上,割了猫儿尾拌猫儿饭,钱由村里负担,公社乐得送个人情。狄支书在公社说自己算得上解放干部,不给钱绝不让位。现在,进村的工作组里多是年轻人,来我们村连一顿好饭都吃不上,狄支书对他们不冷不热的,年轻人的意见很大,都不愿意来我们村。”
田宝坤拍着手说:“你说这狄支书一退休,杨婆子的村骂立刻哑音,以为村骂就此绝种,没想到薄支书老婆开骂了。”
我爸问:“宝坤最近有时间吗?”
“有时间,大哥有事?”
“打算迁锦华父亲的坟。”
田老叟说:“好,新坟茔地后靠山阔,有山有水的好风水,我大舅二舅老哥俩应该埋在一处。我和锦华迁,你去忙学校的事吧。”
这时大喇叭响起来,“啊——,我离开了领导岗位,村子在我的手里就是芝麻开花节节高,多年来我对得起父老乡亲们,我离开留下好钱两万块,我留下的家底绝不允许后来人败祸。”
接着是一阵的抽泣。田老叟摇摇头说:“这是不放心啊,除了自己,谁干都不放心。”
七月初,东片八个公社的学生被集中到廿家子的考场,参加高中升学考试。中午,褚老师告诉我:“你中师的录取通知书,已经到你爸爸手里了。”
下午还有两科没考,我连午饭都没吃,三十二里路一个人连跑带颠一口气到家,进屋就看录取通知书。这年,预选出来的十五个人只考上我一个。没想到暑假,又接到县高中的录取通知书,两科没成绩居然还被录取了。开学啦!上学,上中师,到朝阳城去。1982年8月30日早8点,我坐着中学的大车来到车站,身边是大群的送站亲人,东头一家一人来为我送行。松岭门“车站”就是本乡本土人都知道的路边一块地儿,冬天是梯田坝墙下的避风处,夏天是一棵树的树阴。一天两趟长途客运班车,五十四公里的路程,一元三角钱的车票。盼啊盼,客车远远的牛似地走来,车顶上是大包小箱的。停车后,车门用来上人,车窗用来下人。行李有人举上车顶,我双手抠着车门,脚尖点着踏板沿,身体悬在空中,大叟用肩膀抗住我的屁股,使足力气把我顶进车内,车门艰难地合闭,手不用扶不用担心会跌倒,车内的人挤成一个坨儿。每到一个车站,我被挤进一点,挤到车尾,朝阳城到了。学校四周都是庄稼地,旧校舍,新生一共四个班,每个班四十人,全是农村的学生,目的就是培养农村教师。学校不停电,书笔纸墨水全免费,两套校服,还有一枚白底红字的校徽。期中考试后,班主任张老师对其他老师说:“瞎了,瞎了,这一百六十个孩子可瞎了。个个聪明绝顶,抻出那个来都能考上个本科。”
食堂使用油印的钱票和粮票,每个月九元钱票,粮票分粗粮和细粮,还有一张包子票、一张饺子票。红墙灰瓦的食堂里红烧肉一勺要一角五分钱,偶尔,我也吃上一勺。语文教材竟然是繁体字的,还是本科的古汉语教材。入学第一次坐在电影院里看的片子是《少林寺》,星期六的晚上,操场露天排开四台彩色电视机连续播放录像《射雕英雄传》。舅舅送给我一台旧自行车,我又饶上个旧打气筒和一套修理工具。骑着自行车回家,单程需要四个多小时。星期日,天刚亮就走,天没黑就回来了,乘班车办不到,关键是能省下两元六角钱。给人印象最深的是国民经济总产值“翻两翻”,全校的政治老师轮番上台,解释了一个学期,唯恐“两翻”混淆“两倍”。班级里认识了一生的朋友,生活委——老夏,他还是我廿家子重点初中班的短暂同学。老夏对我说:“我不说脏话,能让女售货员骂我,你们信不信?”
“一个脏字不许吐。”
“对,一个脏字不吐。”
“三八两句话?”
“三八两句。”
我说:“我不信。”
城南商店长筒的大房间按货物的品种分成不同的区域,一个区域一个售货员。中午,学生居多,看的多买货的少。临近的三个女售货员聚在一起在唠嗑,依着柜台嗑着瓜子,对过往的学生不闻不问。老夏大声说:“售货员同志,我买东西。”
“买什么?”
对方背对着人,头都不回问了一声。“我买这个。”
老夏用手指着货架子认真地说,售货员懒洋洋地挪过来,身子侧着吐出嘴里的瓜子皮,“哪个!哪个!”
老夏说:“我要一条棉裤衩子。”
售货员顿时圆睁双眼指着我俩骂道:“臭流氓!”
收完秋,真的分田到户。村里的土地被重新丈量并划分为三等,分得到土地的人拿着刻有名字的木桩,庄严地把它砸进地头分界处。上了年纪的人回忆:“土改的时候,就是这场面。”
宝庆忠说:“这真是应了那话,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谁知道那年那月又都收回去。”
生产队的房子、牛羊驴马、大车、农具折价,分!公社改名叫乡,社员变成村民,大队改名叫村,小队改名村民小组。我们村的山没分、河滩没分、树林子没分、果园没分。四百元一头毛驴没人要,人们手头缺钱哪,只好几家合分一头。田老叟一次买进四头好驴,盖了两间东相房做驴圈。妈妈买进一头大驴,张红琴买进一头大驴。两头驴才能拉动一把犁杖,妈妈打算同她家合伙种地。分田到户,赊篦子、赊小鸡的人并没有进村来收钱。来年春天开犁下种,一头驴要价八百元。田老叟卖了两头驴回本儿,白得两头健驴用。他说:“我还是胆子小啊,多留几头啊。”
三姑带着女儿回到娘家,杨家多年没有婴儿,哭声都能给全家人带来欢乐。奶奶问:“锦兰,你们那嘎嗒的地分了吗?”
“分了,连秃山都分了,河套带着树分的,村里留下很多的预留地。”
田老叟还是我家的常客,找爸爸唠嗑:“那次挣钱特别顺利,一高兴狠狠心,我就下了城里的大馆子。卯了半天的劲要了一个浇汁鲤鱼,吃得我这嘴呀,甜拉巴嗦的,一发狠又要了一条,全造光了连汤汁都让我舔干净。我才知道原来人世间竟有这等好吃的鱼,前四十多年的鱼吃瞎了。”
大叟笑着问:“老哥,骨头还香吗?”
“香个屁,那个时候骨头毕竟有点肉味。”
听说三姑回来,田老叟专程来看孩子,手里拿着礼物——拨浪鼓,一转“卜愣咚”地逗笑孩子,孩子伸手就抓。听了大家的谈话,他说:“不一样,我走过的地方多,有留山的、有留林子的、有留河滩的,留下的肯定是最值钱的,一个地方一个妈样。”
我三姑说:“我们那儿,分得彻底,连树带山都分了。”
93、老人(二十六)我三姑的大女儿体弱多病,奶奶说:“这孩子啊,可能不是你家的人。只能把她舍出去才能长大,这要是搁在从前呀就得出家,让孩子认个干妈吧。”
三姑说:“有儿有女的认干闺女,损自己的亲生子啊。”
奶奶说:“这好办,咱家前园子的沟帮上有一墩马莲,这东西皮实好养活。”
三姑摁着女儿给马莲磕了三个头,喊了三声“妈”,改乳名为“马莲”。过了两年,那墩马莲的心死了,只剩下外圈还活着。我奶奶说:“你看看,马莲这孩子的命可真硬,愣是把干妈给妨死了,这下子好了,这孩子换命了,今后哇,保证没病没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