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田老叟市第一人民医院已经改名为市中心医院。田老叟因破伤风发作入院,生命垂危。田家兄弟成家都晚,孩子也少。田家大爷二女一子,三大爷二女一子。老叟一子一女,女儿田春新小哥哥五岁。田春新复习两年没有考上,她对爸爸说:“爸,我不想念了。”
田老叟说:“你大爷、三大爷考出去了,东头你表舅考出去了,你春明大哥、春芳大姐考出去了,你小光表哥考出去了,咱家也因该考上一个。你要是实在不想念,我也不强迫你,只要你念,我就供。”
小新决定考中等工业学校,恰逢天春明任流动监考,田春明问:“小新,你说实话,能考上吗?”
“大哥,我怕是不行。”
“不行你就超,使劲儿抄。”
“大哥,一旦被抓住,禁考三年。”
“不抄考不上,被抓住也是考不上,你怕啥?这不还有我吗。”
小新上了技校,毕业后进了工厂,同杨桃是一个厂子的。田春立的第四个孩子是个儿子,有了孙子,我的田老叟高兴坏了。老叟亲自给我打电话,“小光,告诉你一件大喜事,我有孙子了。”
我说:“恭喜老叟,我一定去喝孩子的满月酒。”
“小光就是通透,一句话就知道老叟的目的,日子是这个月的阴历十九。”
我说:“好,我一定到。”
孩子满月过后,老驴生小骒驴。把田老叟乐得手脚不着闲,因为这个孙子,他与儿媳的不愉快顿时烟消云散,老两口求小两口搬回新翻盖的老宅。田老叟说:“孙子超生的罚款我掏。”
田春立的妻子李秀丽问:“爸,那上个丫头的罚款哪?”
田老叟说:“我掏,我都掏。你们搬回老院子来住吧,你妈照顾孩子也方便一点。”
田春立说:“爸,可别一遇到不高兴的事,你就又撵我们走。”
“这里没你的事,我在跟你媳妇说话。”
“爸,小立说的事,我也有点担心。”
“你看你,瞎担心,我就算撵你们,也不能撵我孙子呀。”
为了儿媳的方便,在大门外建起遮风挡雨的厕所,奇特的是区分男女,村子里独一家,像城里的厕所一样,女厕还有一扇带锁的门。田老叟对儿子说:“我看哪,这煤窑你也别下了。”
田春立说:“爸,我不下窑能干什么呀?”
“咱爷俩伺弄大棚,多罩两个。”
“爸,我说话你别生气,我一个月的够你干半年。”
“我知道,大棚的出产不多,可是你下窑我这心里不踏实。”
“爸,这么多年都过来了,你咋才知道不踏实?”
田老叟被噎得好一会没说话,“跟你整不到一块去,我看见你这气就不大一出来。”
“爸,你是不是又要撵我。”
“我没说撵你。”
“爸,你都有孙子了,怕啥呀?”
田老叟说:“好,我往好处想。对了,孙子的吃喝用都是我的。”
“好,都是你这爷爷的,让我抢我都不跟你抢。”
“跟你呀,多说几句就犯拧。”
多年来,田老叟晚饭后窜门子只去两家,西邻居大姑家和我家。大姑父酗酒,大姑打麻将,老叟去我大姑家的次数越来越少,有时候只在窗外站一站就离开。田老叟向来不赌,不论是扑克、骰子、牛牌还是新流行起来的麻将,他都不玩。我爸是终日麻将不离手,田老叟来了,他就喊我妈:“老疙瘩来了,沏杯茶,拿烟。”
要是三缺一,我妈上桌凑手。我爸说:“老疙瘩,自己倒水、自己找烟。”
田老叟就说:“你玩你的,我坐我的。”
话是这样说,往往是抽完一只烟,就悄悄地都走了。老叟受到冷遇,我爸心里清楚,家里一旦做鱼肯定多做,我爸会亲自到老叟家去请,有酒无酒不在乎,只要有鱼,特别是干炸黄花鱼加上一盘糖拌炒花生,老叟肯定来。乡乡通公路,新的公路经过村子前,过平房子通往良图沟乡的苏家营子村。在二道梁上,原来的乡于乡之间的山路,虽然很近,但是车行不便,没有步行的人,路面长满了蒿草,这条路废弃了。田老叟的开荒地就在这条老路的东侧,沙土路的表层是铺垫的河沙,垦荒前要先剥离这层河沙,然后在清理下层的碎石。我妈说:“他老叟,这多费劲哪?”
田老叟说:“他嫂子,修这条路,我干过,这层河沙下面垫有一层很厚的红土,这层红土香人哪。”
他把公路接壤原开荒地的路面开垦出来,面积增了三分之一,村子里只有他还在开荒。孙子去松岭门医院接种疫苗回来,老叟把驴车赶到开荒地,把孩子抱到土地前,说:“孙子,这是爷爷留给你的念性。这农村啊,有什么都是一时的,只有这土地是长久的。这块土地好哇,想换钱花,它值不了几个钱,想盖房子,缺水少路的,可是它能打粮,有了这十几亩土地,保你一家人不挨饿。趁着爷爷的腿脚还灵便,爷爷还打算在沟里打一口深井,接上电建一个抽水站,这就成了水浇地,旱涝保收。我呀,原来是富农,孙子,你接着当富农。”
田春立说:“爸,孩子也听不懂,你说这些干啥。”
“他小听不懂,你还听不懂啊?我那天蹬腿了,你要是敢把这片地给卖了,你就是一个逆子。”
春节前,老叟的大棚芹菜开始上市,逢集市就赶集,不是集日赶着驴车窜屯子叫卖,有办事的人家给个信,他就送货上门。芹菜大棚是暖棚,需要在棚内生火取暖,老叟还有一个大棚,罩韭菜,韭菜棚是冷罩,芹菜过季后韭菜上市。田春立说:“爸,你也罩点黄瓜豆角,那东西值钱。”
田老叟说:“你不懂,黄瓜豆角辣椒喜热怕冷,咱家的大棚不够大,温度上不去,产量太低,弄不好会赔钱的。这芹菜、韭菜不同,抗冷抗热,跟草似的好侍弄。还有一样啊,黄瓜、豆角子在冬天是细菜,销量小,这芹菜、韭菜是大路货,买的人多。不论是什么东西一旦罩多了,就得搞批发,最近的批发市场也要去廿家子。悠着自己的工夫来,弄几个零花钱就行。我呀,一旦闲着就闹心。”
一天清晨,牵出母驴和驴驹,想找块好草地拴住,再下田里巡视一圈,这是习惯,看一眼庄稼之后,老叟的内心才能安稳。出门的时候驴驹调皮,撒欢尥蹶子踢驴妈妈,母驴一摆头,突然绷紧的缰绳把田老叟的手背勒破一点皮。当时根本没有多想,沾一条创可贴就过去了。在农村,有点小伤,没人去医院打破伤风疫苗。哪想到一个月后,潜伏的病情发作,以为是感冒,吃两片药退退烧,睡一觉休息休息,认为小恙就挺过去了。发现大事不好,田春立把爸爸送进了市中心医院的急救间,一切都晚了,破伤风发作,田老叟病危。儿子、女儿、女婿、侄子已经守了二天二夜,田春明给我打来电话,我接到电话,就预感到情况不妙。我快速赶到医院,见老叟仰躺在急救室,头上是监视仪,胸前满是线缆,鼻腔连着氧气管,他人事不省,人在奋力地喘着。头发显然是该剪了,胡子白少黑多。田老叟又坚持了半天,还是停止了呼吸。田老叟是一个多么强壮的人,从来没有打过针,这是他一生中唯一的一次进医院。田老叟对我说过:“我呀,一旦进了医院,那就是真的完了蛋。小光,你要记住你说过的话。”
“老叟,我说过很多的话,是那句话让您老如此念念不忘?”
田老叟说:“你抬我上北山。”
我记得,那时我曾爽快地答应,都是儿时的戏言,随着年龄的增长,田老叟人到暮年,我觉得这话不吉利,只好对老叟点点头、笑一笑。哪里想到,一语成谶。表弟田春立屡次试图用手合闭他爸爸的双眼,干裂的嘴唇大开着,就这张嘴,一个月前还为一斤苞米涨到六角钱而大发感慨。就这张嘴,常出哲理,“你说从前吧,香港人要金子要银子的,偏偏不要人民币,现在这香港人卖金子卖银子的,专门要人民币。”
田春立、田春明、老叟的女婿小崔和我,四个晚辈抬着亲人下楼,田春芳找来一辆面包车,把老叟拉回了老家。老婶见到老叟,大哭不止,“这要是有病在先,长期卧床不起,能让人接受,老头子,你怎么不声不响地走了,你还有好多的想法呢,还没有去做,你起来,你去做呀。”
老叟在自家的院子停一停,就被廿家子殡仪馆的车接走了。次日上午11时,老叟在自己选中的田家墓地平静入葬,这世上就此缺了一个忙碌的人。田老叟,一个农民,首次也是末次,开始休假了。田老叟的勤劳、能过日子,在村里是出了名的,有生之年无人能出其左右。爱吃鱼的田老叟走了,村子里少了一个勤快人,我家少了一位常客。一旦回老家,听不见您的声音、见不到您的笑容,田老叟,我会不习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