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头这么喜欢巧克力呀?”
周欣半开玩笑地说。眼看着快过年了。窗外的天阴沉沉的,说不定晚上就会下雪了。现在是下午3:00,许是时间太早的缘故,咖啡馆里人不多,静静的,很舒服。我双手捧着一杯热巧克力,杯中诱人的香气一个劲地往我鼻子里钻。隔着桌子,周欣歪头看着我,眼眸中似有星光闪烁;他修长的手指轻轻叩击着他面前那只精致的玻璃杯,透明的苏打水在杯子里泛着细碎的泡沫。最近这半年多来,我已经习惯了这个流程:每完成一批丰诺的翻译,我都要在某个周六的上午去一趟丰诺公司,从夏天到冬天,算下来,这一次已经是第七趟了。我会坐在周欣的办公桌旁,把存有译稿的U盘插到他的电脑上,逐个跟他确认原文中我看不懂或解决不了的问题,再补充或修改相应的译文,最后把完整的文件拷到他的电脑中。下一个月的五号,也就是丰诺发工资那天,我的银行卡上就会收到一笔翻译费。我并没有“像以前那样”,一遇到问题就打电话或发邮件向周欣求教,而是把所有问题都标注在稿子上,在这一天专程去找他一并确认。第一次这么做的时候,纯粹是因为有几个问题在电话里没法说清楚,从那以后这便顺理成章地成了惯例。“我还从没坐过领导的椅子呢!”
那一次我坐到周欣的椅子上,把U盘从背包中拿出来时随口说道。周欣的办公室在丰诺公司最里面的角落里,和他原来的办公室差不多大,有一整面墙都是大窗户,亮堂堂的。“我算什么领导啊,就是个打工的。”
周欣不以为然地一笑,“你要是喜欢这把椅子,以后过来就坐在这好了。”
周欣说这话时的语气就像是在宠溺着一个孩子。“以后过来”?我笑了。我觉得周欣也很享受我这样不定期的造访,因为他从没对我说过“打电话就行了,不用专门跑过来”这样的话。每次完成工作后,我们都会到第一次见面时去的那家西餐厅吃午饭,之后再到这家咖啡馆坐一会,一般都是坐到下午4:00多。喜欢这家咖啡馆是因为它离公主坟商圈有一段距离,难得的闹中取静;这个角落里靠窗的位子也是我俩都中意的“专座”,每次来,我们都会心照不宣地坐到这里;而每次来,我点的都是热巧克力,周欣大多数时候会点苏打水,偶尔也会点一杯果汁。这段时间以来,“去丰诺交稿”是我日日期盼的日子。和周欣在一起时,我不再去想什么他有家庭、道德不道德之类的事,只管享受这宁静而幸福的分分秒秒,哪怕这幸福只是一场虚幻。但不去想不等于忘记了,我不是没有担忧——最近和他接触得有点多,也有点过近了,这样好吗?可我……我好不容易才得到了这一切,放弃?只这么想想,我就难受得要命。我不敢松懈,时刻小心翼翼地和他保持着距离——言语上、动作上,甚至是表情上。******“嗯。”
我望着他,沉默了几秒钟,然后微微一笑,“你不是也这么喜欢苏打水?”
我用下巴指了指他面前那杯清亮透明的液体。周欣笑了起来,笑容依然像我第一次见到他时的那样,优雅而温暖:“丫头不但嘴巴厉害,观察力也很敏锐哪!”
他端起杯子抿了一口,“这段时间翻译的量是不是有点大?累不累?”
“没有,我现在没那么忙。”
我当然不会告诉他,有好多个夜晚,我加班之后回到我的小屋,又继续做丰诺的翻译到凌晨1:00;我当然也不会告诉他,为了确认一些词汇或说法的专业表述,我时常要花费大量时间查阅资料,才会让他误以为我如今对他们这个行业很了解。周欣点点头:“要是吃不消可一定得告诉我,不要勉强,我们还有合作的翻译公司。不过你翻译得最好,他们都喜欢找你,所以真的是辛苦你了。”
“他们?”
“哦,那几个部门经理。你翻译的东西好多都是他们给你的。”
“啊?我还以为都是你给我的呢……”我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深深的失望涌了上来。那些资料不是周欣的?我有些厌恶地想象着一双双丑陋的眼睛盯着我翻译的文字扫来扫去,而那些本来是我竭尽心力,为周欣做的。“怎么了?”
可能是我的反应有点强烈,周欣歪过头,目光灼灼地注视着我,“一开始确实是我有东西要翻译才找你的,后来有个经理有个急活——很少,只有两页,你还记得吗?就是那次。两页的东西交给翻译公司有点不值得,他要得又急。当时你的手头正好没事,我就随手给了你,从那以后你的‘英名’就传出去咯!他们都抢着找你,我的东西反而要交给翻译公司了。”
周欣坐直了身子,脸上露出一丝坏笑,“我后悔了,真不该把你这么好的‘资源’让给他们。现在你在丰诺可是明星啊!”
原来是这么回事。这样好像也不错,不然我恐怕也没这么多机会来见周欣。想到这里,我又高兴起来,“噗嗤”一笑:“没给你丢脸就好。”
“怎么会呢?就是太让你受累了,我们给你的东西可不少。”
周欣微微低下头,若有所思地看着桌上的杯子,声音也低了下来,“不过,我们已有的资料都被你翻译得差不多了,明年可能只有些合同、标书之类。翻译量少了,你会……会轻松些。”
我觉得他的语调中隐隐有些失落。是我听错了吗?我的身体微微一震,刚刚才在心里荡起的喜悦瞬间烟消云散。“哦……”半晌,我才在喉咙里干涩地呻/吟了一声。这就是说,过完年以后,我就没有多少机会再像现在这样来见周欣了,是吗?不过我妈可要高兴了,她已经跟我抱怨过好几次,问我最近怎么老也不回家了。我感到鼻子发酸,赶忙侧过脸去深吸了几口气,总算稳住了情绪。“你……有什么事吗?还是哪里不舒服?”
大概是察觉到了我的变化,周欣的目光忽地变得锐利起来,他紧盯着我的脸,仿佛要把我整个人刺穿似的。难道我的想法被他看出来了?我惊得一时间有些乱了方寸。“没有,我……”我手忙脚乱地理了理头发,低下头。鼻子又酸了起来。周欣终于移开了目光,望向窗外,像是自言自语地小声嘀咕了一句:“非要有工作才可以吗?”
“嗯?”
我忍不住又抬起头,看着他。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周欣没有理会我,依然凝视着窗外,眉头微微皱着,轮廓清晰的侧脸像一尊雕塑。我抿了抿嘴唇,不再做声,但眼睛也不敢在他的脸上多做停留。我强迫自己垂下了眼皮。外面的天色更阴沉了。“你哪天回家?”
周欣终于打破了沉默,转回头来问我。他指的是回家过年。“我们单位比国家规定的时间提前两天放假,所以……我会在放假前一天的晚上走,也就是24号,下下周二,我……下了班直接去火车站。”
我抬起脸望着他,喉咙更加干涩了,“假期最后一天晚上回来。”
周欣看着我,笑了,他的笑容真是让人无从招架:“家离北京近就是好啊。火车票买好了吗?”
“买好了。不过我的火车票好买,短途的……”我借机直视着他的脸,就这样贪婪地看着他,“你呢,你什么时候回家?”
“提前一天,不过我要过了正月十五才回来。”
“啊,这么好呢!Giani对你们不错啊!”
“Giani?他哪舍得,我是请了年假的。”
回家……他当然是回洛阳,他自己家,而且,他要在家里待这么久。一想到这里,我的心里又是一阵刺痛。我低下头。片刻的沉默,气氛有些古怪。我拿起放在桌上的手机看了看,16:14。唉,又到点了。我摇了摇头,拿过背包,准备招呼服务员结账。这也是我俩之间的“协议”:午饭他请,咖啡馆我来。我是好不容易才争取到这个权力的,当时我差不多是使出了撒泼打滚、泼皮无赖的招数才迫使周欣同意了这个“协议”。然后,他会把我送上回去的公交车。出乎意料的,周欣坐着没动,而是轻轻地问我:“能……多坐一会吗?不过你要是有事就……”不知是不是我想多了,我觉得他看向我的眼睛里闪过了一点说不清的东西。我毫不犹豫地把背包放回了窗台上。周欣用微笑表达了他的谢意,然后转过头去出神地望着窗外。我也转过头去面向窗户,但用眼角的余光偷偷注视着周欣,看着他那雕塑般轮廓鲜明的侧脸。他在想什么?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就这样陪在他身边,静静地坐着,就好。虽然距离过年还有将近半个月的时间,然而街上已经能看到不少拖着行李箱踏上归途的人了。在我看来,这是北京这座城市特有的年味。“谢谢你……我们走吧。”
不知过了多久,周欣转回头来,轻轻地说。我暗自叹了口气,把服务员叫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