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一整天我都没出门,脚疼得像针扎一样。昨天的酒会上,我和周欣才喝了一口酒,他就又被别的客人招呼走了。那之后也陆续有几个人过来跟我搭话,但显然只是出于客气或正好找不到人聊天而已;也正像周欣所说的,他们确实都在吹牛,似乎我这个和他们不属于同一个行业圈子的小字辈,是个满足他们虚荣心的绝好对象。后来,我的脚开始隐隐作痛,继而小腿也变得又酸又僵。对于我这两只从小就只认平底鞋的脚丫子来说,突然让它们踩着五厘米高的鞋跟支撑着我的身体挺胸收腹站上几个小时不亚于受酷刑。我的脸上也开始发痒,还不能挠,该死的化妆品……假装淑女就是这个下场吗?17:30刚过,已经有客人陆续离开了,我想了想,也跟在他们后面悄悄地走了。周欣仍被好几个人簇拥着,我不便打扰,只给他发了个微信,告诉他我走了。从冯经理身边经过时,他正和“轮胎男”聊得火热。看到我,冯经理暂时丢下“轮胎男”,跑过来要了我的手机号,还嘱咐我有时间回宝洛坐坐。我答应了。他会给我打电话吗?谁知道呢,此刻从脚上传来的一阵紧似一阵的疼痛已让我无暇去想那么多的事。总算回到了我的小屋,好累,我只胡乱冲了个澡就睡了,连晚饭都没吃。在酒会上吃了几块甜点,倒也不觉得饿。当我卸下脸上的残妆,脱去身上的华服,就像午夜钟声敲响后的灰姑娘,又回到了属于我的世界。几小时之前的那一场繁华,是别人的生活,而只是我的南柯一梦,我甚至都无法确定我是否真的闯入过那场繁华梦境。嗅着小屋里熟悉的味道,这一晚,我睡得很沉。星期日一早,我是被小成出门的动静吵醒的。周末她如果不是在房间里睡懒觉,就是去和男朋友约会,今天八成又是去找男朋友了。别看我俩同住在一个屋檐下,平日里见面的机会却并不多。我俩的作息时间有“时差”,每天早上我出门上班的时候她还在睡着,晚上常常是我已经睡下了她才回来;周末我如果回老家去,那我俩这一周都见不上一面。我蓬头垢面地坐在床上。睡了一宿,脚疼得更厉害了,我感觉我这两条腿都要废了。我抚摸着搭在椅背上的红旗袍发了一会呆。我昨天真的穿着它去了那个酒会呢,真的见到了周欣和冯经理。那些衣装光鲜的客人,那明亮的欧式大厅、彬彬有礼的侍者、琥珀色的香槟酒,都不是梦。可是,这些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我还有眼前的生活要过。想到这里,我忍不住笑了一声。明天下班再把旗袍送到干洗店去吧,今天我什么也不想做,只想懒懒地“宅”一天。终于可以把那本《荆棘鸟》看个痛快了。这本书是我高中时的好友朱雯倩推荐给我的,对,就是那个送给我《终结者II》海报的朱雯倩。那时她对这本书爱得“神魂颠倒”,我却觉得索然无味,只勉强看了三分之一就看不下去了,随手塞进了书柜里。上个月我回老家,把我最近拿到的两本责编样书放进书柜时,无意中又看到了这本被遗忘多年的《荆棘鸟》。我把它抽出来,翻开,书页平整如初,但已经发黄得厉害,散发出一股旧书特有的陈旧气味——岁月对谁都毫不留情,哪怕它只是一本书。书中三分之一的地方夹着一支书签,定格着我十年前丢开它时看到的位置。没想到的是,我不过随便一翻,竟然一下子被“吸”了进去,就这么倚在书柜上一行一行地看了下去,妈妈喊我吃饭我都没听见。我把书带到了北京,却抽不出多少时间看它,有时一个星期也看不上一页。这下可把我给难受坏了,那感觉就像是一个馋嘴的小孩眼巴巴看着吊在树上的糖果一样。今天总算可以小小地满足一下自己了。我靠着冰箱里的一袋速冻饺子过了一整天,除去中午小睡了一会之外,剩下的时间我都沉浸在书中两位主人公令人唏嘘的感情纠葛中。这跨越了几十年的禁忌之爱,当年的我竟然没有读懂!******我知道现在已经很晚了,连小成的房间里都没了动静,我也不停地对自己说:看完这一页就去睡觉吧,明天还要上班呢!但手指根本不听大脑的指挥,还是一页接着一页地往下翻。椅子上的手机突然振动起来。我正在为梅根与拉尔夫终于可以在幽静无人的小岛上恣意相爱而欣喜,就被这刺耳的振动声拖回了现实。我皱着眉,不耐烦地一把抓过了手机。屏幕上显示着“周欣”的名字。刚刚冲上脑门的怒气瞬间被喜悦冲得烟消云散,我忙不迭地按下了“接听”。可是……奇怪啊,我接连说了三个“喂”,电话那头怎么一点声音也没有?“怎么搞的?”
我嘟囔了一句。哦,明白了,看来周欣并没有给我打电话,只是不小心碰到了哪里,误拨了我的手机号。也是,昨天才刚见到,今天他还能有什么事找我呢?我轻叹一声,顿时泄了气。不过还是有点不甘心,再等一等,如果还是听不到他说话就挂掉吧,也该睡了。“丫头……”在我说过第七声“喂”之后终于听到了回音。可是,这声音……周欣的声音为什么这么微弱,还这么痛苦?出什么事了?“你……你怎么了?”
我的心缩成了一团。我紧紧地抓着手机,话都说不利索了。“我……不舒服……你……”周欣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说出来这么几个字,说到最后,声音竟有些发颤。我吓坏了:“你在哪?我马上过去!”
他又断断续续地说出了一个地址,声音越来越小,我把手机紧贴在耳朵上才勉强听清。我知道了,那是他的住处,因为他曾跟我提到过他租住的小区的名字。我大声叮嘱他别乱动,等着我,就挂断了手机。我从床上一跃而起,心脏疯狂地跳着。别慌,千万别慌,我不停地对自己说着。“不舒服”,周欣说他不舒服,听他的语气,可不像仅仅是“不舒服”那么简单……我一边拨打120,把周欣的住址告诉他们,一边穿上鞋并摘下了挂在门后的风衣和背包。我刚冲到小区门口就看到一辆出租车开过来,空车。我拼命向它招手。运气真好,通常在这个时间是很难打到车的。我坐在车子后排,脑子里像是塞满了石头,费力地转着。周欣到底出了什么事?是得了什么急病吗,还是受了伤?他的语气……天哪,到底有多严重?120赶过去会不会来不及?那他会不会……啊!我不敢再想下去了。我又急又怕,不停地看着手机上的时间,不过十来分钟的路程,长得像是走了一个世纪。周欣租住的公寓就在靠近小区入口的一栋居民楼的一层。120还没到。我一头扎进了单元门,急匆匆的脚步声在空荡荡的楼道里激起了一串回声,让我愈加心慌意乱。找到了。房门虚掩着,我心里的恐惧更强烈了。我一把拉开门闯了进去。灯黑着,我的眼睛一时没法适应屋里的黑暗,什么也看不见,只觉得一股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我摸索着找到了门边的电灯开关。灯亮了。我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小小的客厅里,房间老旧,但很整洁,门边是一个衣帽柜,门对面的窗下摆着一张书桌和两把椅子,就像是一间办公室。随即,眼前的景象吓得我倒吸了一口冷气:我看到了周欣,但他瘫坐在书桌前的地上,身体靠在书桌上,头歪向一边,酒气就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看样子他是想坐到椅子上,但不知怎么的没成功。我闯进来,他一点反应也没有。我两步扑到周欣跟前蹲下来,只见他双眼紧闭,眉头皱成了大疙瘩,额头上挂着大颗大颗的汗珠,嘴唇没有一点血色,脸色白得吓人,胳膊无力地垂着,身上的黑西装上有几道皱痕,里面的白衬衫已被汗水浸透,贴在他身上,右手边的地上躺着他的手机。这……昨天我才见过他啊,酒会上的他那么潇洒挺拔,怎么才过了一天就……我的脑袋“嗡嗡”作响。我还是头一次遇到这样的事,我该怎么办,怎么办?他不会是……呸呸呸,瞎想什么!我暗骂着自己,用力地深呼吸了几次,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因为不知道周欣到底是什么情况,我不敢动他。他衬衫领口的那颗扣子敞开着,也没打领带,很好,这样至少他的呼吸可以保持通畅。我抬起头四下里看了看,对,把窗户打开吧,一点新鲜空气总不会有坏处。怕他被凉风吹坏,我只把窗户开了一条缝隙。我跑回来,重新蹲在周欣身边,手忙脚乱地从背包里翻出纸巾,给他擦去额头上的冷汗。隔着纸巾,我的手指在他的脸上滑动,敏感的指尖能感觉到他皮肤的质感和额头轻微的起伏。这还是我第一次触碰他……我的心禁不住动了几动,一波波异样的感觉冲击着我的心脏。呸,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情胡思乱想!可是……120来了。一到医院,周欣就被径直送进了急诊室,而我,开始不时地在医院里跑上跑下。其实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只是机械地按照医生的指示去做。当我终于听到医生对我说“在外面等着吧”的时候,我一下子愣在了急诊室门口,就这么看着医生回身进去,又关上门,半天都没反应过来。这就……无事可做了吗?从接到周欣的电话开始,我就像一只陀螺,一直在不停地转啊转。靠着一股劲支撑着,我才能“转”到现在,这股劲就是“我在帮他”……的错觉。而刚刚,医生让我“等着”;等着……就是说,我没的可忙了,我“帮”不了他了,我……后背突然被撞了一下,我一个趔趄往前冲了一步,险些撞在急诊室的门上。我木然地转过头去,看到有个人一溜小跑地从我的身后往走廊另一头赶去。刚才就是他撞了我吧?我又转回头看了看面前紧闭的门。被撞了这一下,我倒是清醒了一点。堵在急诊室门口实在不像个样子。我走到走廊对面,坐在了靠墙的椅子上。却根本坐不住。我又站起来,在楼道里来来回回地走着,身体里像燃着一团烈火,灼烧着我的五脏六腑。医院永远都是繁忙的,而急诊科大概又是医院里最繁忙的科室吧。不时地有人从我身边经过,无不步履匆匆,有患者,有医生,有家属,各种声音不绝于耳,不知怎的,在此刻的我听来,竟有些光怪陆离之感。原来,每天有这么多人身体突然出问题,需要紧急就医。头顶上,白炽灯发出刺眼的光,把走廊照得比白昼还要明亮。周欣啊,我的周欣,你现在怎么样了啊?一缕血腥味在舌尖上绽放开来。我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发现下嘴唇不知什么时候被我自己咬破了。“急性酒精中毒。”
医生刚才的话又在脑海中想起,直到现在,我才终于对这句话有了点感觉,“怎么喝了这么多?幸亏送来得及时。”
“‘幸亏’送来得及时”?这就是说,周欣没有危险了?******迷迷糊糊,迷迷糊糊……一个声音从遥远的天外飘来:“周欣家属!周欣家属!”
它缥缥缈缈,荡荡悠悠,紧接着突然在我的耳边炸响。我被“炸”得猛然睁开眼,身体下意识地 “噌”地跳了起来,突然射入眼中的白光刺得我猛眨了几下眼睛。我眯起眼看了看四周,模模糊糊地分辨出了白色的墙壁、灰色的地面、硬邦邦的椅子,还有头顶上白亮亮的灯光……这么说,我在医院里,我确实是在医院里,那么周欣……他浑身酒气……惨白的脸……120……都是真的了?天哪,他现在在哪?他怎么样了?“周欣家属!周欣家属在吗?”
我循着喊声看去,一个护士正站在急诊室门口,朝我这个方向张望着。我一下子清醒了大半,赶忙揉了揉眼睛,小跑着赶过去,跟着护士进了急诊室。还是收治周欣的那位医生,隔着口罩也能看出她一脸疲惫,两个深深的黑眼圈透露出她已精疲力竭。“正在观察,一会就可以走了。回去让他好好休息,以后可别再这么喝了,那东西有什么好处?”
说着,医生眼含责怪地塞给我几张单子,“你去交费吧。刚才看你睡着了就没叫醒你。”
我双手接过缴费单,想道声谢,张了几下嘴却发不出声音,只得使劲点头表达谢意。终于又见到了周欣。我回到急诊室时,他正站在门口,沙哑着声音向医生和护士道谢。他眼窝深陷,头发蓬乱,脸上多少有了一点血色,但脸色还是蜡黄的。尽管如此,我依然激动得头晕目眩。他没事了!他真的没事了!随即,深深的难过涌上心头,我的眼眶一阵发热。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周欣这么憔悴的样子,你……你为什么要这么糟蹋自己的身体啊?周欣看到我,表情一下子变得窘迫起来。他似乎有些茫然无措,双手不自然地拽了拽身上的衣服,什么也没说,只是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轻轻地走过来,站在我身边,眼神有些怯怯的看着我。刚迈出医院大门,迎面一阵冷风吹得我小腿发凉。嗯?我低头一看,没看到裤腿,鞋子以上是两条光溜溜的小腿。啊?难道我……没穿衣服?妈呀!我差点尖叫起来,双手本能地在身上一通乱摸。手触到的是我的风衣。哦,想起来了,接到周欣的电话时,我正穿着睡裙窝在床上看《荆棘鸟》,匆忙间忘了换衣服,只把风衣往身上一套就跑了出来,竟也一直没觉得腿冷。还好,还好。我喘着粗气,心跳慢慢恢复了正常。天色昏暗,路灯无精打采地亮着,路上看不到行人,也没有多少车。什么时候了?我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不到5:00。早上5:00?竟然折腾了一夜?我和周欣并排坐在出租车的后排,一路上我们两人都沉默着。我感觉到周欣回过头看了看我,似乎是想要跟我说什么,但犹豫了一阵,又低下了头,什么也没说。至于我,就算嗓子没哑,我也不想说话。悬了一夜的心放下了,我的精力和心神也仿佛一下子被抽干。车身微微摇晃着,我的眼皮开始打架。太累了。我低头看着周欣把钥匙插进锁孔,向右一拧。“咔嗒”一声轻响,锁开了,他拉开了房门。好了,把他平安送回住处,我的任务完成了。离上班还有三个小时,我还有时间回到我的小屋去冲个澡、换身衣服。我默默地转过身正要走,就听到背后传来周欣的声音:“能不能……请……请你……进去坐一会?”
语调怯怯的,依然沙哑得让我感到陌生。他的要求我照例无法拒绝。小小的客厅还保持着昨晚我们离开时的样子,窗户的那条缝也还开着。酒味早已散尽,但一夜的冷风吹得屋里有点凉。我走过去关好窗子。我听到周欣在我后面进了门,又把门关上。“对……对不起,我……陪他们吃饭,喝多了……”周欣这句话声音不大,却像是一根燃着的火柴丢在了火药桶上。在我身体里积聚了整整一夜的焦急、担忧、恐惧、心疼、紧张、愤怒、疲惫瞬间就被引爆了。我猛地转过身,两眼恶狠狠地盯着他:“喝多了?你他妈差点就没命了,你知道吗?那些人是有多重要,啊?你死了他们给你偿命吗?就算他们给你偿命,你这条命还回得来吗?……你傻吗,不知道打120吗?给我打电话我救得了你吗?这一宿你是怎么过来的,我又是怎么过来的,你他妈知道吗?”
我发了疯似的吼着,怪异的嗓音撕扯着我的喉咙,嘶哑的吼声回荡在这间小小的客厅里。我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几乎喘不上气,像是把肺都要咳出来一样,眼泪随着咳嗽夺眶而出。我背过身去,抑制着不让自己哭出声来——我不想让周欣看到我流泪。突然,我感到自己的左胳膊被一只手抓住了。没等我惊呼出来,就觉得整个人被一股力量拽得猛地转过身去,又一个踉跄撞进了一个怀抱里——那是周欣的怀抱。紧接着,我的腰,然后是我的肩膀,被两条臂膀牢牢地“箍”住了,我的身体紧贴在了周欣的身上。我吓慌了,竟忘记了刚才的愤怒,我条件反射般地挣扎起来。周欣还虚弱着,却不知哪来的这么大力气,我无论怎样扭动身体都是徒劳,他的胳膊反而箍得更紧了,紧得我简直要窒息,身体在他的身上贴得更紧了。我能感到周欣把脸紧靠在了我的头上,又轻轻地摩挲了几下,我的脸被迫压在了他的肩头。我什么也看不见,但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身体的轮廓起伏。他急促而有力的心跳透过他的胸膛撞击着我的胸口,他的体温很快传到了我的身上。我每一次吸气,那专属于他的气息就涌进我的鼻腔。多么温暖的怀抱,多么令人迷醉的气息啊!他的气息,这么近,这么真实,仿佛要把我融化,融进他的身体里。过去这么多年的每一个夜晚,我无不幻想着依偎在他的怀抱里,被他拥着,被他轻抚。现在……我是在梦里吗?是不是昨晚没得休息,出现了幻觉?还是说我昨天看《荆棘鸟》太过投入,把自己代入了情节中?我的眼泪依然源源不断地从眼眶中涌出,不一会,周欣的肩上就湿了一大片,又蹭在我的脸上,凉凉的。我还在挣扎着,但已不再是因为害怕和惊慌,而更像是身体无意识的痉挛——不,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我的身体和大脑已经完全分离开了。过了好一会,我感到周欣双臂的力道减弱了一点,不过仍然没有把我放开。我从他的怀中艰难地抬起头,正正地遇到他的目光。他正低头凝视着我,目光闪烁着,仿佛藏着万千心事。我看不出他在想什么,只是忽然发现,他原本就瘦削的脸庞又消瘦了一些。我的身体终于停止了痉挛。我安静了下来,傻乎乎地回望着他的双眸,不再慌乱,也不再躲闪。一个蓬头垢面的我映在他黑色的眼瞳中,我却不再在乎我在他眼中的形象。周遭的一切仿佛全都消失了,我站在一片虚无中,时间停滞了,或者说,这个虚无中没有了时间,我的眼中、我的身边、我的全部世界里只有周欣。周欣看着我,苍白的双颊上似乎泛起了一抹红晕。他看着我的眼睛,脸上说不出是什么表情,好像是在犹豫着。不过,并没有犹豫多久。他慢慢低下了头,眼睑微合,双唇凑向我的唇边。我感到一阵晕眩。这是真的吗?他,他是要……我的意识模糊起来。我听到了他轻微的呼吸声。他呼出的气息拂过我的脸颊,带来一丝酥痒的感觉。我闭上了眼睛……“不行!”
有个声音突然在我的脑海中大喝一声,几乎把我的头顶炸裂。“不行!你不能!”
那个声音嚷得更凶了。我顿时被惊出了一身冷汗,意识刹那间回到了我的身上。我猛地睁开了眼睛。这不是梦境,我还站在那个小小的客厅里,窗外是正在苏醒的北京。对啊,我怎么能!我不知从哪里来了力气,双手艰难地抬起,撑在紧贴着我的那个胸膛上,拼尽全力往外一推。箍在我身上的双臂一下子松开了,周欣跌跌撞撞地往后退了两步,我也晃了一下,好容易才稳住自己的身体。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却仍然感到窒息。我不敢抬头,因为我怕看到对面那个人的眼睛。我为什么要怕?我不知道,也无力去想。我们就这样一言不发地站着,虽然近在咫尺,却已远隔天涯。我当然明白我这一推意味着什么,但我更知道,这么做是对的。我感激大脑中那个把我叫醒的声音,那个始终警醒着的理智。屋里静得可怕。我不能再待下去了。走吧,离开这里,马上就走!我刚一动,就感到浑身脱力,双腿开始打颤,额头上也渗出了冷汗。我咬着牙挪了挪腿,挪动了,又僵又涩。于是我又挪动了第二步、第三步……我一步一步摇摇晃晃地往门口走去。背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是周欣跟了上来。我用眼角的余光看到,他伸过一只手,似是想要扶我一把,但就在要碰到我的胳膊时停下了。那只手,手指修长,指关节清晰。我没说话,也没回头,径自打开房门走了出去。周欣一声不响地跟在我身后,和我一起往公交车站走去,就像以前我们每次离开咖啡馆后,他送我去公交车站时那样——只不过,这次他没有和我并排走在我旁边。公交车来了,车厢里只有三四个人。我上了车,脚步有些蹒跚地往车厢后部走去。车开动的一刹那,我仿佛突然从睡梦中惊醒,猛然转头往车窗外望去,急切地寻找那个瘦削的身影。找到了。周欣还站在站牌下,目送着车子离去,就像以前那样。站台上只有他一个人,孤零零的。这是周欣留在我记忆中的最后一个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