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FD-EP5:破军(14)
【在法国,我们认为更早止损更道德。其实我猜美国人也是这么想的,但是他们不敢说。】——迪迪埃·博尚,1998年。 …… 经过长达一个星期的鏖战,攻入维克多城租界地下城区的南庭军规模已经上万,倘若不是复杂的环境形成的限制,交战中的双方还将在此投入更多的兵力。深知一旦地下城区沦陷则整座租界城市都将灰飞烟灭的帝国军纵使明知道从地上城区撤回部队会导致南庭军继续长驱直入也必须重点回援地下,其结果是除段英名的南庭陆军第一镇第一协第一标第一营率先打开突破口的区域外,后续攻入的南庭军在所有地区遭到了顽强抵抗。 即便是段英名的部队也很难继续推进了,他的营损失兵力超过一半,这和他承担了作战行动中的几个艰难任务有着直接关系。虽然他和他手下的官兵们都有为光复故土和拯救同胞的使命而奋战到最后一刻的信念,不惜将维克多城租界内几十万布里塔尼亚人全部送上前线的帝国军仍然成功地拦住了他们前进的步伐。作战最为勇猛的王翼阳所部损失情况同样惨重,整个排现在只剩下不到一个棚的兵力,罗根等人也不同程度负伤,只能暂时退回地下战场后方休整。 不过王翼阳并不是那种因为自己负伤就完全放下战事的人,罗根也不是。待到伤势稍微有所好转后,他们开始紧锣密鼓地联系各自的熟人,似乎是想要拿到和维克多城租界当前内部情况有关的第一手情报。在这方面,两人互相提防,都担心对方察觉到了自己的行动之后会产生偏离事实的解读。 要是王翼阳知道罗根在给锦衣卫发送情报,他就无法这么淡定地和罗根研究怎样引蛇出洞了。不过,或许他也只会以为罗根受了锦衣卫的斜坡,况且眼下急于再接再厉、继续立下更多功劳的王翼阳并不想像之前那样过多地在乎锦衣卫和南庭军内卫部队之间的纠葛。哪怕手头剩下不到10个人,他也张牙舞爪地要想办法给帝国军迎头一击。 “我认为我们可以使用大规模爆破和小规模爆破交替进行的方式来逐步削弱他们。”罗根首先提出,放弃那些目前严重消耗南庭军精力的阵地,再把帝国军引到附近,而后通过小规模爆破制造局部坍塌从而埋葬上钩的敌人。“上次大爆炸之后,我们还没有新的爆破行动,敌人之中的舆论也表明他们并不认为那是我们蓄谋已久的爆破计划的一部分。现在给他们送上点额外的惊喜,还来得及。”
“布国鬼子又不蠢,我们守不住的阵地,他们不会轻易来夺。”
秦寒霜等了半天没听到王翼阳发言,只好自己顶上,“而且段大哥这边的伤亡十分惨重,稍有闪失,就不是诱敌深入,而是真的把阵地拱手送给了敌人。”
“我也考虑过这一点。”
罗根的脑袋和左臂都缠着绷带,握枪的右臂则安然无恙。凭着那一手出神入化的枪法,他仍然能在局部战斗中发挥出令敌人闻风丧胆的作用。“不过,敌军的兵力也出现不足,以至于他们要拿缺乏军事训练的平民来充数。只要稍微利用他们的心态,一定能让他们上钩的。”
说到这里,罗根停下了话头,让秦寒霜等人自己去想。对方没有因此而焦急地要他说出下文,而是同样陷入了深思之中。这里每一个和罗根共事过的人都明白罗根的脾气,说是对生活缺乏热情也好,说是对功名利禄毫无兴趣也罢,罗根·谢菲尔德明明有着许多机会,却一个接一个地错过了,本应由他来享受的回报也总是落入他人手中。 “还是准备多套方案吧。”
王翼阳忽然开口了,“越到关键时刻,越容不得闪失。”
遗憾的是王翼阳现在没有办法自主执行作战任务,真正能够做出决定的只有段英名。接到报告的士兵火速将消息传递给了段英名,这名在自己的前任阵亡之后经常负责段英名和王翼阳之间的私下联络的士兵惊讶地发现,段英名的脸上少见地流露出了一丝厌恶,那是他往常在段英名接到王翼阳的消息(哪怕是再坏的消息)时从未看到过的。 “……就这样办吧。”
过了半分钟,段英名点了点头,吩咐身旁几名临时充任营部军官的士兵去按自己的吩咐行动,“成败在此一举,万万疏忽不得。”
几分钟后,隔着已经被炮火炸成废墟的小半个街区和南庭军对峙的帝国军观察到南庭军正在撤退,这当然是帝国军期待已久的进展。过去几天里,不断后撤的帝国军用上了各种手段死守那些绝对不能落入南庭军手中的关键地点,那些地点是帝国军指挥官们依照地下城区的结构和南庭军的行军路线、作战风格推断出的最有可能的爆破位置。为了保住那些要地,地下城区的帝国军不仅不能撤退,而且还要调来更多平民填充战线。哪怕这些起不到什么作用的平民多打死一个南庭军士兵,那都是布里塔尼亚人的胜利。 如今,这些麻烦就被南庭军丢在了原地——少数大难不死地被南庭军俘获的布里塔尼亚人平民再度成了弃儿。保持着对南庭军战线密切关注的帝国军士兵当然没有忽略掉这些被南庭军留在阵地上的家伙,但他们对【同胞】的同情仅仅持续了半秒钟就烟消云散了。被敌军俘获又苟活下来,便已经不再是布里塔尼亚帝国的臣民,而是和查尔斯皇帝作对的反贼。 “不要管他们,继续开火,把这些叛徒全都消灭。”
一名帝国军指挥官当即下令像之前对付南庭军那样继续战斗,必须把这些曾经身陷南庭军的【敌人】杀得一干二净。
“长官,我们的弹药不够了。”一旁的士兵听长官又要他们往没人的地方开枪开炮,连忙劝阻长官的不明智之举,“……还是先派平民把阵地控制住,确认没有异样再去占领。”
这名帝国军官听了下属的意见,却又没完全听。他一方面紧急联络上级,坚持要求把勾结南庭军的叛徒斩草除根,同时又把这项光荣的任务交给了阵地上的平民。或许是刚刚考虑到弹药吃紧的问题,这位自以为很有创新思维的军官又决定不让平民带枪,要这群被逼着走上战场的可怜人像某些不被重视的名誉布里塔尼亚人士兵那样用冷兵器甚至是赤手空拳地去和敌军作战。同时,全副武装的帝国军士兵们也把枪口对准了惊愕莫名的平民,若是谁敢转身往回跑,这些士兵们不会介意直接开火。 话说回来,若不是帝国军利用征召名誉布里塔尼亚人士兵的机会大幅度地打乱了帝国军作战部队的人员编制安排、在营一级及以下级别部队混入大量来自不同地区的士兵,帝国军士兵们在把枪口对准同胞之前多少该思考一下自己这一枪会不会杀死自己的同乡或是远方亲戚。随着帝国军逐步粉碎以郡为单位的征兵系统,同乡情谊很快就会成为历史,来自天南海北的布里塔尼亚人士兵和名誉布里塔尼亚人士兵以后只会服从长官的命令而不会再有其他顾忌。如果再将不同地区的矛盾计算在内,恐怕有些士兵在发现【叛徒】时会比对付敌军更卖力地前去镇压。 缓慢地撤出被帝国军炮击区域的南庭军目瞪口呆地看着阵地上发生的一切——成百上千手无寸铁的布里塔尼亚人平民冲向那些被遗弃在阵地上的俘虏,很快和对方扭打在一起。这和他们原先设想的情况不大一样,看起来帝国军以为南庭军不会在这时候反过来对着被服务于帝国军的平民包围的俘虏们开火。 其实这种猜测不算是完全错误,只不过段英名并非因为爱惜那群俘虏的生命才暂时停止开火的。演戏也要演全套,没人会反对以更小的代价歼灭棘手的敌人。 段英名下令撤退后的几分钟里,正面战场上的帝国军均不同程度下令消灭被南庭军丢弃在阵地上的俘虏,并无任何一支帝国军部队尝试着一面掩护这些同胞一面进攻。一部分正规军士兵严格地执行了上级的要求,另一些被押到战场上的平民则不想将不幸被俘的同胞赶尽杀绝,这些人装出一副卖力地对叛徒们拳打脚踢的模样、将担惊受怕的俘虏们拖到安全地带,而后焦急地询问南庭军忽然开始撤退的真实原因。没过多久,帝国军就得知,攻入维克多城租界地下的南庭军因存在补给困难和兵员补充困难等问题而决定收缩战线,抛弃俘虏也是为了节省物资。 但这听上去相当真实的消息却不能让帝国军指挥官们放下屠刀。确切地说,少数想要网开一面者很快就会成为异类从而受到其同僚的排挤。尽管一系列从前线传回的情报证实南庭军并没有刻意拿这些原先还是平民的布里塔尼亚人充当挡箭牌甚至是人肉炸弹,帝国军仍旧不敢掉以轻心。直到南庭军遗留在阵地上的一切都被消灭干净之后,他们才会占据那片阵地。 帝国军的反应无疑引起了南庭军士兵们的不满,他们本以为这次的撤离行动是什么妙计。好消息是罗根不必和段英名一样忍受着下属的指责,他和秦寒霜等人带领一批由南庭军从地上部分转移到地下的平民前往通向上层的通道口附近,这里也是帝国军和南庭军激烈争夺的战场。目前,通道的上半部分仍然由帝国军控制,下半部分则落入了南庭军手中。 “就在这里吧。”
罗根停下脚步,他在得知帝国军仍然无差别地攻击南庭军留在阵地上的布里塔尼亚人时根本不感到意外。比起为那些布里塔尼亚人的性命担忧,他还有更重要的事去做。“先送一队人上去,看看他们的反应。”
“看来师兄是对的。”
秦寒霜木然地点了点头,“是我多虑了,我以为我军可以更轻松地引诱他们上钩。”
也许帝国军的担忧不无道理,王翼阳和罗根确实打算以这些布里塔尼亚人平民为筹码发起一次攻击,但由于影响必然极其恶劣,加之聂英坚决反对,该方案最终被当做了预备计划。从南庭军目前的行动来看,这个蹩脚的以布里塔尼亚人平民为诱饵来引诱帝国军脱离现有防线并一头扎进南庭军准备好的陷阱的方案可能要失灵了,因为帝国军完全不在乎平民的死活。好在王翼阳和罗根都没把希望寄托在帝国军的良心上,他们的二号方案是以携带定位装置的布里塔尼亚人平民代替南庭军士兵探索因频繁的爆炸和帝国军使用控制中心改造地下环境而日渐变得复杂的周边地下城区结构,为重新设计后的小规模爆破做好准备。毕竟,南庭军的目标是把敌人埋在这里,又不是自掘坟墓。 要是连这个计划都失效,王翼阳也只好拿出三号方案了。既然帝国军这么盼着南庭军以布里塔尼亚人平民为工具发起自杀式袭击,南庭军要是不做给敌人看,反而要让敌人失望了。 罗根·谢菲尔德来到队伍前,用温和的语气告诉这些布里塔尼亚人,南庭军由于补给问题和人道主义考虑,不会继续将他们羁押在前线或是送往极光岛,而是要把他们交还给帝国军。这一行动事先从未经过双方任何沟通,但这些布里塔尼亚人本就不了解背后的勾当。得知自己终于可以远离南庭军的布里塔尼亚人大多喜极而泣,只有几个人似乎突然间想起了什么,他们连滚带爬地来到罗根身旁,恳求罗根千万不要在这时把他们放回去。 然而这并不是罗根一人所能决定的,当计划得到段英名等指挥官许可后,它就成了由各个位置的南庭军同时执行的作战行动。见证着第一批布里塔尼亚人平民消失在通道拐角处的聂英心情复杂地从罗根手中接过耳机,等待着最后的结果。 聂英还记得由于右臂骨折而无法参与行动的霍云觉对这个计划的看法。对布里塔尼亚人有着国仇家恨的霍云觉躺在担架上,平静地对聂英说,过去的王翼阳是不可能决定用这种办法对付敌人的,哪怕敌人是毫无底线可言的帝国军。 “师兄身上发生的变化太大了。”
聂英也正为此而担忧,他和霍云觉都察觉到这场战争(也许还包括王双即将拥有亲生子女的事实)以惊人的速度把王翼阳塑造成了对他们而言无比陌生的模样。受到战场影响的可不止是王翼阳,情同手足的三兄弟也如此,但和王翼阳并肩作战至今的秦寒霜却没有发生很大的改变。“再这样下去,我担心他铸成大错……”
“不能让他再去冒险。”霍云觉翻了个身,马上疼得五官扭曲成一团,“……如果他再想搏命,千万要拦住他。”
好说歹说总算和罗根一同阻止了王翼阳亲自来执行任务的聂英仍然感到不安,他很快就听到了从空洞的通道上方和耳机里同时传来的枪声。帝国军在见到第一批平民后不由分说便直接开枪,惨叫声和哀嚎声塞满了南庭军士兵的耳朵。心沉到了谷底的聂英走向罗根,拦住了对方的去路,轻声说道: “没必要了……” “因为你说敌人可能还有良心,我们才同意不直接送人肉炸弹的。”
罗根摇了摇头,没有停手的意思。这不仅关系到这场战斗的胜负,还关系到他协助麦克尼尔的计划。“敌人拿你们的同胞当工具对付你们,如果是我站在你们的立场上,不直接用同样的手段报复回去已经是最大限度的克制了。”
“那是……”聂英欲言又止,他想说王翼阳今天的所作所为已经完全偏离了王双的教导,“……好,我们静观其变吧。”
待到附近的南庭军部队送上去的第一批布里塔尼亚平民都被消灭后,罗根吹响了哨子,让身旁的士兵们将第二批平民送上去。这些平民都是些头发花白的老人,他们既没有能力对付南庭军,也没有能力逃离南庭军的控制。南庭军为他们安排了什么命运,他们就要接受什么下场。 尽管没有近距离听到枪声,前一批布里塔尼亚人杳无音信已经让第二批布里塔尼亚人平民有所畏惧。又有几个老人从队列中冲出来,请求罗根把他们留下,并说布里塔尼亚帝国和EU、和联邦在过去几十年里本来也没有什么深仇大恨。 “你们没有协助南庭军,他们不会拿你们怎样的。”
说着,罗根和颜悦色地把眼神里满是绝望的老人劝回了队伍里,“我在布里塔尼亚的时候听说,布里塔尼亚的贵族以保护自己的百姓为荣,想必事实也如此。不必有顾虑,快些出发吧。”
这次聂英听到的结果比上次还刺激,帝国军士兵们不仅仍旧直接开火,更有人上前用刺刀把行动不便的老人逐一刺倒在地,金属刺穿人体的声音此起彼伏。 “你听,他们还在骂人呢。”
嘴里叼着稻草的罗根指了指头顶,“说什么……这群老不死的早该自杀、给年轻人留出资源了。”
“一群败类。”
秦寒霜也骂了一句,这时他对王翼阳的狠毒计划的排斥也逐渐消失了。先不说他们并没有闲情逸致去保护布里塔尼亚人的性命,即便有,因一时的仁慈而没法及时消灭帝国军,反而会给更多布里塔尼亚人带来损失。“直接进行下一步吧,不必等了。”
“等等,也许还有转机。”
聂英刚一开口就后悔了,处在众目睽睽之下的他简直无地自容,“……大哥,可要想清楚了。迈出这一步,以后就……”
“喂,没那么可怕。”罗根笑着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如果你们南庭军因为这一次偶尔越界的行为就堕落得和帝国军一样,到时候你要担心的就应该是你自己了。”
说着,罗根下令让第三批布里塔尼亚人平民上前。这一批平民都是些十几岁的孩子,即便他们先前已经被帝国军拉到战场上充军,与残酷的战场不符的天真笑容仍未从他们的脸上完全消退。那些因目睹了好友的死亡而怀疑人生的家伙还在自言自语,并未切身感受到性命之忧就做了俘虏的孩子们则对附近的南庭军士兵们做着鬼脸、想象自己将成为又一个英雄传说故事中为布里塔尼亚帝国建立伟业的主角。 “我仍然疑惑他们为何从未考虑过自己其实是受害者。”
当这支队伍也消失在拐角处时,秦寒霜忍不住摇了摇头。“是因为信息封锁?还是自我逃避?”
“就像布里塔尼亚帝国以为他们会衰弱是因为自己不够没底线一样。直到今天,布里塔尼亚帝国仍然把【爱丁堡之耻】总结为英伦三岛的平民受了欧陆共和派的煽动,完全不反思都铎王朝后期的糜烂和腐朽。”
罗根嗤笑道,“EU和联邦不是单纯依靠理念和仁义道德而更多地是凭借有组织的高效的务实的暴力维持其地位至今,遗憾的是当代的布里塔尼亚人真的以为自己的先人仅因为被这两方的思想蛊惑才失败的。为了排除这种有毒思想,他们制定了许多一点都不务实的新规定……于是就离高效的暴力越来越远了。”
忽然,又一阵枪声从耳机里传来,随之而来的还有更多的惨叫声。秦寒霜用右手捅了捅罗根,后者心领神会地转头向聂英看去,只见满头大汗的聂英已经跌坐在地上,很快就被从上方仓皇失措地逃回的幸存者撞翻。 “你没有做错什么,聂英。错的是他们,他们一点都不值得你这么认真地对待,从来就配不上你的善心。”
罗根跑向聂英,将对方搀扶起来,又以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的音量在聂英耳畔低语着,“……我想,王将军也不会希望你们一直碰壁到碰得头破血流为止。事不过三,你们也是这么讲的,是时候让他们忏悔了。”
“我……我……” “别犹豫了。”
罗根从身上找出一个遥控装置,郑重其事地交给了聂英,“你是个很有原则的人,我知道。刚才我还和秦说布里塔尼亚帝国越来越没底线了……可有时候,什么都抛弃不了,那就什么都没法保护。”
……那么他要保护的又是什么呢?聂英按下按钮的那一刻,罗根也没能思考出结果来。同胞?他自认为是世界公民,和他的父亲马克·谢菲尔德一样。理想?为了任何一种口号去死都无比愚蠢。财富和权力?不,他并不真的在乎那些,那是彼得·伯顿的兴趣。 “看来必须跟着麦克尼尔活下去继续冒险才能找到答案了。”
自言自语的罗根也按下了手中遥控器的按钮,“……只要活得足够久,永远能等到好事的。”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