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斯国为战败国,需要派遣王子入大朔为质,毫无疑问,这个“光荣”的使命原本是落在最不受待见的哈桑王子也就是商泽的身上,可是商泽半年前就声称游历在外,已无踪迹了。就在波斯王室上下混乱因迟迟派不出为质子的人选时,他们的哈桑王子回来了。就像是专门为了这个使命而返回波斯一样,年迈的波斯王一时间真情流露,声称日后一定想办法救回自己的这个不知道排行老几的儿子。商泽与大朔使臣启程那日,陈清贺渲之几人早已从边城返回了相府。他还记得那日从沙丘下拉出陈清二人的场景,那夜在辽城那间客栈中的彻夜长谈如今依旧历历在目。半月前,辽城某客栈。几人风尘仆仆进城时,城门已经关了。将马匹留在城外后他们偷偷潜入辽城,就近寻了家客栈便住进去了。彼时战事刚刚平定,城中一切都是百废待兴,城中工事、经贸等事务亦是百端待举。京都派遣了新晋官员至此地上任。总之城内虽看似萧条破败,却一片欣欣向荣。百姓永远都是这样的简单,他们并不介意县令是赵大人还是刘大人,他们只在意明天是否能吃得上饭,是否能够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永远都是这样过下去的,城内安定祥和,百姓按时应赋税,至于战乱那是朝廷应该操心的事,战事平定了,他们仍旧可以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继续过着如往常一般的生活,而于官于民这样又何尝不好呢。说是客栈,可实际却因被战火波及到的而有些残破,曾经的厢房没有几间完好的。剩余几间还住着一些处境好一些的游商,只剩下一间空房。樱儿和客栈的煮饭婆子挤在后院,将剩下的这一间留给几个主子去分配。本就是劫后余生,他们四人也没有互相谦让的心情。将床让给了姐妹二人。又向店家讨了两床被褥铺在门口凑活一夜。两对人儿第一次同处一室过夜,却因境遇的糟糕而丝毫生不出其他心思。夜已深,此刻连热水饭食都没有,四人均是和衣躺下,一身狼狈。胆战心惊了一整日,如今可以安睡之时四个人又全都清醒得无法入眠,睡不着索性就闭目的同时夜谈了起来。“商泽,你之前怎么突然离开相府了?这段时间你都在辽城吗?”
自找到几乎毫发无损的贺渲之后,陈清此刻自是心无旁骛,心中牵挂已然都在身边,故而直接问道。“无甚大事,就是那夜打探到你的兄弟和你男人这次出征,是我波斯的手笔,想跟过来看看。哦,对了,走之前我还送了那显王一个大礼。礼尚往来,你们中原的规矩。”
夜色中,商泽的声音没有起伏,陈清知道商泽所说的“那夜”是阿姐遇刺的那一夜。身边的陈鸢仿佛睡着了一般,呼吸均匀而绵长,可是陈清能感受到阿姐此刻正静静的听着。联想到后来傅珏川被圈禁在显王府中一直没有露面,可能此事和商泽脱不了干系。“商公子可想过今后如何打算?”
一直没有吭声的贺渲之问道,波斯战败如今他也算是有家不能回。“打算?浪迹天涯呗,这次大败而归还折进去那老头最优秀的儿子,恐怕整个波斯王城都等着我回去当替罪羊呢。他们本就是打着我的幌子出兵,如此难以收场的局面势必要踢一个人出来清算。不巧,那人就是本王。”
商泽声音里毫不在意,满满的嘲讽与漫不经心,可是那表象下的真心已经千疮百孔,他又一次是被放弃被开罪的那一个,就算明知道自己是这样的命运,明明不该生出任何希冀,他的心底还是生出了一丝不该有的妄念,原本的流离失所浮萍一样的人生如今因为陈鸢等人的出现仿佛也让他抓住了一丝救命的稻草,好像自己也不是必死不可。“你可以随我回相府,有相府在的一日,就能护住你一日。”
陈鸢翻身坐了起来,有了夜色的保护,她不怕门口的商泽会看见自己此刻的表情,可是表情看不到,声音里透出的焦急情绪却做不了伪。陈鸢自己都不清楚为何会如此担忧,是因为长久的相处中早已将对方视为一同出生入死的伙伴了吗?此刻的陈鸢不愿更深的去追究缘由。“阿鸢可是在担心我?”
商泽笑意浮现,似是为了让她安心,他此刻的语气都故意变得油腔滑调,将刚刚的阴霾都冲淡了一些。“你们这样真的合适吗?咱先说正事吧。”
听着商泽装模作样拿乔,陈清赶紧让他闭嘴。对自己这个预备役姐夫,陈清总是看不上,并不是她独独挑剔此人,而是她觉得天下男儿都配不上自己的阿姐,且不说是油嘴滑舌,身世混乱却长了一张勾人的桃花面的商泽。可是自己阿姐对待商泽的态度并不明朗,她能看出来阿姐在意他,可是这在意也仅仅止步到在意而已。不过对于阿姐这样的人来说,这份在意就已经是破天荒头一份了。“商泽,说真的。你留在波斯王城太危险了万一他们为了泄愤把你给……即便你浪迹天涯也只能隐姓埋名,左不过都是掩藏身份,为什么不回相府呢?你可以做我阿兄的幕僚。”
陈清觉得这个办法十分妥帖,反正都要隐姓埋名藏着掖着,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偷偷藏在相府里岂不是一举两得,等两国之事风头渐渐下去再做打算也未尝不可啊。“本王再不济也是个王子,如若只能蜗居在别个的内宅里没有姓名,那我活着有什么意思,还不如回去让那老头一刀把我剁了来得痛快。”
商泽摇摇头,在王城内自己就是没有姓名没有身份的存在,说是一国王子,可当这个国家盛产王子之时,自己的身份就变得最为无用。他不愿,也不能为了活命继续苟活着。可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选择。“若有第三个选择呢?”
贺渲之悠悠叹道。“从地下出来那刻我曾观天象,商公子不是早夭之人。此劫有解。”
黑暗中贺渲之的声音带有令人心安的魔力,只是这解法也将商泽与相府这些人紧紧捆绑在了一起,他不知道这样下去是好是坏,他还未曾算得那么远过,此刻只着重于解燃眉之急,后面的事有后面的大家一起面对。“何解?还请贺先生解惑。”
商泽也生出了一丝希望,黑暗中睁开的双眼中迸射出亮眼的希冀。“商公子并不想死,也不想无名无姓的活着。那么便就光明正大的用你的身份活着就好。”
贺渲之说道。“贺先生可是在打趣本王,你说的这又是什么法子。既能活着又不用隐姓埋名?”
商泽脸上的希冀已经崩坏,隐隐的怒意染上心头。“就是字面意思,不过需要运运作一番。此一战圣人龙颜大悦,本不予追究。你国无非就是割地赔款,说到底这追究仅是你们波斯王自己为了平息怒火而迁怒于你罢了。如若说圣人非要追究呢?”
贺渲之一顿,不再答话。陈清似是感受到了身边阿姐的紧绷,她语气有些不耐道:“快别卖关子了。”
贺渲之微怔,继而笑道:“好,听阿清的。如果圣人有意追究,为了体现波斯的臣服之心,需要派遣王子扣押在大朔国为质用以牵制波斯呢?你觉得你有多少把握可以成为那个质子?”
“质子……那想必是十足的成算了吧,无用的儿子竟能为质给他的王国提供最后一点助益。呵。本王应下了,还请先生帮忙周旋。”
罢了,在他国做质子并不比在自己国家做阶下囚低贱。至少他不用东躲西藏,可以用自己的身份活着,也不会莫名其妙被处死。似是想到什么,商泽复又问道:“敢问贵国对质子会如何处置,我那时候难不成要住在宫里?那可不太妙。”
似是想到要与那大朔的圣人日日相对一般,黑暗中商泽不由自主的摇了摇头。“商公子若有去了势做公公的意愿,在下愿意向止洲进言让你进宫,商公子姿容不菲定能取代魏公公做圣人身边的红人。”
贺渲之似笑非笑。闻言商泽一噎,不再做声。“贺先生有何打算?”
眼看着要说些乱七八糟的,陈鸢连忙制止,声音里透露出一丝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担忧。“大小姐不用担心,此事还需回去与止洲一同商议。如今止洲刚升了官阶,在圣人面前也说得上话,此事有他来说也并不逾矩。”
贺渲之娓娓道来,似是早早就想到如何转圜一般。“贺先生除了陈清的事外,还真是游刃有余得心应手啊。”
有了决断后,商泽紧绷的情绪也渐渐松懈下来。此刻也有闲心打趣贺渲之。“自是如此。”
贺渲之并不反驳,若无其事的态度反倒让商泽一噎,索性背过身去不再理会。这夜话题也在此终止,除了陈清这个没心没肺的,其余三人皆是心中有事,睡不踏实。转眼太阳升了起来,早早的樱儿叩了门,端了些吃食进屋,几人匆匆用过早膳后便分道扬镳。贺渲之嘱咐商泽这几日还需隐藏行迹,待消息确切后方可露面,不然前功尽弃。临行前商泽叫住了陈鸢,从怀里取出一串蓝绿色的珠串戴在陈鸢的脖子上,陈清几人都没有见过如此色泽夺目的珠串,商泽解释道:“这是我波斯的绿松石,阿鸢送过我荷包了,我也要送你一个物件。阿鸢千万别拒绝。”
商泽此刻竟有些小心翼翼,白皙的面容上已经飞上两朵红霞。“好,我且收下。你也要保重自己,我等着在都城与你重逢那日。”
一颗心安定下来的陈鸢此刻又恢复了往日清清冷冷的沉静模样,可不知为何她摩挲着胸前的珠串时心也变得柔软了下来。【好奇怪的感觉】“哎?你这珠子哪来的?我记得你当初来相府的时候身上可只有粗布麻衣一个铜板都没有,何时背着我们偷偷回波斯了?”
陈清眼看着商泽从怀里取出这串珠子时,眼睛登时就圆了。她此刻特别破坏气氛,简直对别人的浪漫过敏。“咳……这,这是我那七哥的,那日我给他收尸的时候见他戴着,这么好的东西,若是被黄沙掩埋委实可惜,我就……”商泽脸越来越红,此时却是因为羞臊。“好你个商泽,胆敢拿个死人的晦气东西给我阿姐当定情信物,亏的我家渲之还费心帮你筹谋。简直岂有此理!”
还不待商泽说完,陈清已经破口大骂,将商泽追得逃之夭夭。此刻只有贺渲之在意她的那句【我家渲之】,而陈鸢同时在意那句【定情信物】,陈鸢脑海中只剩下这四个字翻来覆去回荡着,一种从没有过的感觉席上她的心头,有些酥麻,有些酸涩。她捂着心口,觉得自己可能得了心疾。出发时三个人日夜兼程,回城时四人同样风雨无阻。可是心境全然不同了,不再因担忧而惶惶不可终日。不再茶不思饭不想,终于可以安心回去了。陈清不清楚上一世的商泽是如何抉择的,上一世陈清因为早已离开相府,与陈鸢等人渐行渐远故而渐渐脱离了原本的主线剧情,她不清楚此刻对方的决定是否与前世相同,也不清楚是否会改变他的命运。她只知道,自己的故事线中原没有商泽这个人,对他自然没有任何趋利避害的建议。可是这一世终归不一样,他成了自己的预备役姐夫,极有可能未来正式上岗。既然如此那就是自家人,陈清很自然的就将商泽划到自己的阵营中来,今后在意的人又增加了一个,她没有觉得麻烦,反而觉得很温暖,是因为心中有想要关照之人而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