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是残酷的,冷兵器时代的战争尤其如此。 铁与铁冲击,血与血交叠。 声嘶力竭的呼喊,只为了消除内心对伤痛,对死亡的恐惧,亦或是在肢体与躯干分离之时,本能地哀嚎…… 当一个年轻的生命伴随着鲜血流淌而去的时候,或许谁都未曾注意,谁也不知道他是谁家的儿子,谁家的丈夫,不知道他姓甚名谁,不知道他从哪里来,不知道他的最后一句话又是跟谁说的,说的又是什么…… 战斗已经从清晨打到了黄昏,吴越军的四五万人,将柴克宏的两万人死死地围住,而后者缩成了一个圆,死死地顶住敌军的轮番冲击。 这个由两万人组成的圆,直径很大。里面甚至还有传令兵骑着马来回奔跑传达最新的指令,有伙夫在里面生火做饭,更少不了那些太医院的学徒将前面受伤的将士背到中间的空地上由医官救治,还有那些不擅长作战,但是很善于掘土建屋的辅兵在挖掘壕沟坑道,将这个巨大的圆一圈一圈地缩小。 到最后,当敌军攻到这个圆的圆心之时,就是这支军队的覆灭之时。 逃是逃不掉的,四面八方都是敌军。 降也是降不了的,现在双方都已经杀红了眼,站着是死,跪着也是死。 只有战,比的是谁更狠,谁更硬,比的是谁后一步倒下。 太阳开始西沉了,天边的火烧云红得那样的壮美,就好像地上的鲜血,流到了天上去。 这时候,交战的双方都听到了远处传来的号角声和大军进击的鼓声。 其实这是个应该鸣金收兵的时刻。 “统军,陛下拔营了。”
副将有些兴奋地来向柴克宏汇报,其实御营方向传来的号角声,气势十分恢弘,声音洪亮而又有穿透力,战场上是个活人都能听到。 “某听到了。”
柴克宏和之前的林仁肇一样,也是还没到亲临一线的时候。不过他是神射,还在视察前沿防线的时候放过几箭,拿了几个吴越军的中下级军官活动手脚。 副将道:“似是比先前商定的时间更早些,莫非陛下怕我等支撑不住?”
柴克宏皱起了眉头,轻蔑地一笑,反问:“某这里支撑不住?但看看那些吴越杂兵死了多少!不是某吹嘘,照他们这般打法,某就是再守个十天半月都不是事,怕就怕那是他们已经死光了!就算没有死光,也定然跑光了!”
副将笑着点头道:“敌军虽众,可我军根本未出全力!”
柴克宏懒洋洋地道:“陛下要夜战了,此战大局已定。”
一想到这里,柴克宏就有点提不起太多的兴致了。 他倒是没觉得这个仗不再打个七八天都不过瘾,也没有那种因为对手不够强硬而感到遗憾的奇怪癖好,他就是觉得,打完之后还要打扫战场,清点损失,核算战功,整编打残了的部队,提拔有功的官兵……等等等等,这些琐事属实有点麻烦。 要不是想到皇帝就在战场上,柴克宏一定会把这些事情全部都丢给自己的手下去做就是了。 与此同时,钱弘倧也紧紧地皱起了眉头。 他没有想到唐军这时候又会发起进攻,这本是个应该鸣金收兵的时刻,如果后面的唐军这时候不进攻的话,他是有打算暂停攻击的。反正圆阵里的唐军已经被他围死了,停下来大家都歇口气,然后明天接着打才是正常的状态吧? 既然唐军的战术摆明了就是以圆阵里的部队拖住他们,等到双方都损失惨重、精疲力尽的时候再来改变战局,那就应该再等几天,等他再消耗得更多的时候才对。这个时候发起进攻,实在有些不合常理。 但钱弘倧也深深领教了,这支唐军打仗就是那么不按常理出牌。 黄昏的时候进攻,势必要打成夜战,钱弘倧不得不承认,他和他的将相们都没有认真考虑过夜战的问题,他的军队更从来没有专门进行过夜战的训练。 但是不管他们有没有认真考虑过,增援的唐军都已经杀上来,钱弘倧不得不分兵出来应战从两翼推进的唐军,不得不在一天的激战之后,继续高强度地与唐军接战,他这个时候就是鸣金,他的大部分军队也撤不回营寨里面去了。 然后就是夜战。 打着打着,吴越军就开始乱了。 他们从全国各地聚集起来的部队本来番号就多,这支部队三千,那支部队五千,此前为了给右直都凑人数凑装备,好多部队又被借调、调整到右直都里去。但是区区三天的时间,如果是在白天按部就班地阵战,右直都可能还可以保持号令通畅,兵知道官是谁,官知道将是谁。 也就是说,在白天,在战局可控的情况下,右直都还能够作为一支成建制的部队进行作战。但是在夜战中,不仅是右直都,整个吴越军的各级军官和士兵都一样,打着打着就开始互相找人,开始找不到人了。 这种情况,在吴越军的中下级军官纷纷受伤、战死之后尤其突出。失去长官的士兵,都本能地去寻找自己熟悉的人抱团,找自己的亲友、同乡,什么旗号,什么军令,看不见听不清,也顾不上了…… 其实本来夜战对交战的双方是公平的,这时候没有照明弹,没有夜视仪,晚霞过后,云层增厚,能见度也就很低。 这对唐军来说也是一样。 但此时唐军最大的优势就是建制齐全,战局的走向,就在参谋们的预案之中,尤其夜战更是经过专门的训练,也在战前进行过多次的演练。训练的时候许多军官都觉得皇帝太喜欢闹腾,总是想起一出是一出,但现在他们发现,皇帝平时所有额外增加的训练要求,不是他心血来潮,而是早有所谋。 吴越军一开始乱,就越来越乱,仗打到半夜,就乱到不可收拾了。 钱弘倧已经被大臣将军还有亲卫队保护着退出了战场,但实际上,在混乱中,他们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顺利地脱离战场。因为哪里都有厮杀声,一时间也难以分清前方后方。 钱弘倧就觉得心很累,他是没有打过仗,也没有打过这么大规模的仗,但是他觉得仗不应该是这么打的。他也知道这时候的仗不会打成春秋时候的那样依照古礼,列阵而战,进退有据,适可而止……可眼前这仗,也完全不是他想象的样子。 总算,周围似乎消停了一点,厮杀声变少了。 钱弘倧在随军太监的搀扶下找了一块空地坐下来,他只想休息一下,不知不觉,这仗差不多打了一天一夜了,他还从来没有这么高强度的工作过。身上穿的那身精细的铠甲,早就压得他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王上,请喝茶。”
钱弘倧的太监也穿着一身皮甲紧紧地跟随着他,一找准时机就赶紧拿着一个装满茶水的皮袋过来,让他的王补水。钱弘倧喜欢喝茶,南唐流行的那种泡茶方式不知什么时候也传到吴越来了,他就很喜欢喝那种清淡的绿茶,而不喜欢喝过去加了很多佐料的茶汤。 “噗!”
钱弘倧只喝了一口,就把嘴中的茶喷了出来,怒道:“怎是凉的!?”
而且,味道似乎还有些发酸。 “王上赎罪!”
那太监大为惊恐,赶紧跪地求饶。这能怪他吗?茶是开战前泡好的,但这仗打了一天一夜了,他还留着一条命就不错了,上哪给王上加热去? 不过,看着惊恐的太监,又看看周围眉头紧锁的将帅官员,钱弘倧叹了一口气,道:“你起来吧,这事不怪你。”
然后随口问了一句:“几时了?天为何还不亮?”
其实他现在很困,很想睡觉,但是他更想天亮起来,天亮了,至少能看到周围是什么状况。 检校户部员外郎吴程一脸灰土地走过来,拱手道:“王上,此时应是卯时了。”
“吴卿。”
钱弘倧点了点头,还好,卯时了,天差不多该亮了。但是他看到吴程,忍不住想起另外的一些大臣,尤其是两个丞相,脱口问道:“吴卿在此,水丘丞相呢?九哥呢?”
内衙统军使胡进思也跟在身边的,顺口就接道:“九王爷先前走散了,但身边尚有亲卫,当能脱险,至于水丘昭券……”他冷笑一声,道:“怕是投了敌。”
他与水丘昭券素来不和,这种时候不下眼药,什么时候下呢? 再说,仗打成这样,谁保证能有那么忠诚呢? 这时,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由远而近,钱弘佐的亲卫顿时紧张起来,胡进思也赶紧招呼自己统领的内衙军戒备,但这时他才惊恐的发现,附近回应的国王亲卫和内衙军稀稀拉拉的,恐怕一千人都不到。 倒是随同王上的文武官员有一大堆。 这时再想跑已经来不及了,胡进思发现钱弘倧急切地看着他,只得硬着头皮拔刀走出去,一边指挥兵士组成防线,一边喝问道:“来者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