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夜风雨，及至清晨方才停歇。晚夏卷起帘子，与莲歌一同服侍柳明月起床梳妆。院中被雨水打落了一地梨花，白惨惨的铺着，仿佛应了那句“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柳明月却在十分不解风情的想，这雨下个没完没了，桃蹊河怕是要涨水了。梳洗完毕，在自己屋中用过早膳，柳明月便打发莲歌去客栈找楚明夜，又叮嘱她记得到厨房拿些热粥点心送去，自己则留在家中准备要带走的物什。昨日与楚明夜不欢而散，冷静一夜后柳明月又有些后悔。那小子只能顺毛捋，自己又不是不知，竟然一时冲动将心中愤懑全都吐露了出来，许是因为现在的他还只是个有些桀骜不驯的少年，让她在面对他时少了一分前世的谨慎与顺从。从柜中拿出之前陆续备下的物品，柳明月将它们依次摆开置于床上，盘算着是否还有遗漏。一套骑装，一张锦缎镶兔毛披风，一卷素白薄棉，一把护身匕首，两瓶外伤药，一个铜制小手炉，用防水的油纸仔细包了，再用藏蓝色的包袱皮包裹起来。晚夏不知小姐准备这些是要做什么，却很聪明的没有开口，只听从柳明月的吩咐将东西一一包好。她心里十分清楚，自己只是个刚从外院提起来的丫鬟，小姐对她的信任还十分有限，但只要自己认真把事做好，总有得小姐信赖的一天。……莲歌一路小跑回了府，心里头突突直跳，在院中抚着胸口平息半晌，才敢掀帘进屋。柳明月正斜靠在贵妃榻上翻阅自己那本小册子，听说楚明夜不在屋中，翻页的手指不由微微一顿，这小子气性就这么大？她瞥了一眼晚夏收拾东西的背影，对莲歌轻声道：“罢了，明日出发时再顺路过去找他吧。”

莲歌攥了攥裙子，思来想去，终还是没把赵贵几人说出来，她家小姐这几日有事要办，她不愿见着她为旁的事分心劳神。待到晚间柳国公几人归家，柳明月便趁着用膳之时，把自己想去灵台寺小住几日的打算同他们说了。柳国公自是只要柳明月高兴他就没意见，只是有些担心她身上的伤，柳明月给自己爹爹斟了杯酒，柔声道：“好好儿的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女儿实在有些心绪不宁，想着去寺里住几日去去晦气也是好的。”

柳国公觉得也有些道理，便不再阻拦：“先前你娘还在的时候，偶尔也会去寺中小住，她生来喜静，最喜古柏幽林，暮鼓晨钟，却偏偏为着我不得不困守樊笼之中……哎，你这次去了，记得替我给你娘上柱香……”说着说着，心中有些涩然，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柳明月点头应了，伸手替爹爹顺了顺背。柳奕然想着又要好几日见不着阿姐，心里不大乐意，但转念又想，那姓裴的隔叁差五往家跑，真真烦死个人，倒不如让阿姐避出去的好。他闪了闪那双清亮亮的眸子，对柳明月温声道：“阿姐若是愿意也可多住几日，待到下轮休沐日，我前去接你回家。”

他盘算好了，到时可顺路去看看桃花，再陪阿姐求支姻缘签，签要买通小沙弥换一支……柳明月要去的是裴程说的那小寺，灵台寺不过是个幌子，哪敢让柳奕然去接她，忙挟了一筷春笋虾仁放进他碗里：“不过几日就回来了，你何苦千里迢迢的去接我，倒不如我回来的时候去书院接你下学，咱们一道回家。”

柳奕然一想这也不错，喜滋滋的将春笋吃了。柳清风大口啃了块水晶蹄膀，将嘴上油一抹，对柳明月道：“那寺庙远在城外，路上也不知安全不安全，阿姐不如叫裴大哥派人护送一程，有军士护着总比咱们家那些家丁来的稳妥。”

柳奕然在桌下狠狠踢了他一脚。“谁踢我？”

柳清风莫名其妙，低头撩桌布。“没人踢你，”柳奕然冷声道，“二哥，食不言寝不语。”

他就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了，怎么着！……柳明月让人提前备好了马车，要带的包裹都放进车厢，又备下一些茶水点心，只等第二日一大早便可直接出发。给她驾车的孟伯是柳明月娘亲带过来的奴才，为人沉默老实，娶了娘亲身边一个丫鬟，生了叁个儿子，一家子的身契都在柳明月手里攥着，最是忠诚听话。裴程先前同她说好会派人来接，柳明月便不打算带家丁，只又点了孟伯最小的儿子孟小虎跟着一起去，那小子生的圆脸大眼，愣头愣脑，一听能跟着出城玩，乐的见牙不见眼。柳明月唬他：“这次跟着出去，须听我的话，否则以后再不准你出府。”

孟小虎忙不迭点头：“是的小姐，好的小姐，没问题的小姐。”

天色微亮，青灰色的云层里渐渐泛出一丝白光来，一辆半旧的翠盖珠缨马车缓缓驶出了柳府。柳明月让孟伯先拐道去了客栈，孟伯是知道楚明夜的，起初就是他驾着马车将那小子送来了这里。楚明夜房中一片冷寂，桌上食盒纹丝未动，被褥也还是凌乱的堆着，柳明月坐在床头翻了翻，从枕旁翻出那套没穿过的红衣。心知他应该只是暂时离开，但时间不等人，柳明月只得留了张纸条压在食盒底下，写明自己要去的地点云云。下楼来见到掌柜，柳明月示意莲歌给了些银子：“这是之后五日的房钱，这五日中房里一切陈设概不要动。若五日后那小子还没回来……”柳明月顿了顿，“就将东西全都扔了吧。”

关键时刻靠不住的家伙，留着也没用。马车行至西城门，有人牵马迎了过来。“柳小姐，下官奉将军之命前来护送。”

莲歌将帘子掀起一个角，见来人高挑俊朗，算是半个老熟人，她扭头对柳明月说：“小姐，是那个叫季辰的。”

柳明月让莲歌将帘子再打高些，隔着影影绰绰的璎珞穗子与季辰见礼：“季大人，有劳了。”

季辰道了一声不敢，领着一行人拐了个弯往另一条官道上行去，这条路与灵台寺背道而驰，孟伯心中奇怪，但见柳明月都没说什么，也就没有开口。一路上绿草漫漫，柳色润青，连日来的阴雨绵延，将凡世的烟尘都一扫而尽，道路两旁偶有几株桃树，怯生生的开着粉白小花，农田齐整，民居错落，雾白的炊烟散入风中，一派太平盛世的气象。柳明月挂起窗口的竹色纱帘，手腕搭在窗沿上往外看。前世里她被人强掳着离京之时，京畿周边早已被铁蹄踏成了一片废墟，农田焚毁，房倒屋倾，白骨成丘山，哀鸿遍野地。季辰骑马在侧，见柳明月神情仄仄，便捡了些新旧趣闻说给她听，他是个能说会道的，只几句话就逗得柳明月心中松快许多。忽有马蹄声从后方传来，蹄声急促，由远及近，渐渐的往他们这边靠近。柳明月与季辰回头去看，只见一道玄黑的身影纵马疾驰而来，烟尘之中马蹄翻飞，乌袍烈卷，仿佛一只疾坠的苍鹰，迅影如电收翅投林，不过须臾便到了近前。马上之人一勒厮缰，马儿长嘶一声，前蹄高高扬起，后腿踱步，堪堪停在马车旁边。季辰瞪大了眼睛，张口结舌：“将、将军。”

您今儿不是要上朝吗？！裴程鬓发微湿，胸口起伏，脸上一派淡定，十分敷衍的应了季辰一声，转头去看柳程：“柳小姐，真巧。”

柳明月仰面瞧着他，青年五官巍峨冷峻，乌发紧束，漆墨的袍子浮动着暗金云纹，纵是风尘仆仆也掩不住那一身焕然光华。见他额上起了一层细密汗珠，偏还要装作恣意轻松的样子，柳明月不由心下好笑，手指点了点额前：“裴将军辛苦了，擦擦汗吧。”

青年动作一僵，季辰在旁边闷笑出声。裴程抬眼掠他，见他的马挨着柳明月的窗口，便扯动缰绳靠过去，抬靴一脚踹上了季辰的马屁股。那匹枣红色的大马嘶鸣一声，夹着尾巴朝前奔去。季辰：？？？裴程低头看向柳明月：“走吧。”

柳明月：……今天也是愉快的欺负季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