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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趣阁 > 寻找爱情的邹小姐. > 【十】

【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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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是倒春寒,到三月里桃花都开了,还下了一场小雪。我从实验室回寝室的路上,遇见程子良,他明显是在那里等我,也不知道等了有多久,头上全是绒绒的雪花。地温已经很高,地面湿漉漉的,并没有积雪,水洼里倒映着路边的绿篱,篱后一树一树的桃花,漫天飘着散落的飞雪。我们沉默地在校园中央的林荫道上走着,最后还是他先开口:“为什么不接我的电话?”

正是下课的时候,纷流如织的人群从我们身边经过,熙熙攘攘非常热闹,我们被人流挟裹着往前走,连我自己都觉得茫然,我抬头看着远处的树木和建筑,说:“我见过李云琪了。”

程子良想要说话,但我阻止了他:“你要想一想,你的姐姐,她非常不喜欢我们两个在一起的。李云琪很适合你,你们门当户对,她人又很漂亮。”

程子良停下来,转过脸来很认真地看着我:“是挺合适,但我偏偏不喜欢。”

我心中酸涩,问他:“如果我也不喜欢你呢?”

“如果你不喜欢我,你为什么要在意李云琪。”

程子良目光灼灼,仿佛想从我的脸上看出什么似的,他注视着我的眼睛,“如果真的要选,我和苏悦生,你一定会选苏悦生对不对?”

我想起苏悦生自己说过的话,他说:“我跟程子良,不论哪个姑娘都会选我的。”

我嗓子眼发涩,说不出是什么样一种滋味。我不知道今时今刻为什么自己还要想起苏悦生,我应该尽快把他忘记。尤其现在程子良就站在我的面前。我不由自主地说:“苏悦生比你帅。”

“嗯。”

“苏悦生比你有钱。”

“嗯。”

“苏悦生没有姐姐。”

“嗯。”

我看着程子良,不论我说什么,他都只是淡淡地“嗯”一声,我赌气说:“所以我当然会选他,不会选你。”

程子良静静地看着我,一直看得我觉得心里发酸,像有个凉凉的东西在那里钻,钻得我生疼生疼,他说:“你一定会选我,不会选他。”

我不敢说话,怕最最轻微的动作,都会让自己眼眶里的眼泪落下来。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脆弱,好像随时随地都想要哭。他就站在茫茫飞雪之中,那样笃定地说:“你从来这么傻,所以你一定会选我,不会选他。”

我满眼眶都是眼泪,晃啊晃轻轻一晃就会涌出来,也不知道是因为他这句话,还是因为心底最深处隐隐约约的恐慌。程子良突然伸手抱住了我,隔着那茫茫的飞雪,隔着那料峭的春寒,将我揽入他的怀中。他说:“你一定会选我。”

他坚定而温存地亲吻着我,周围都是过路的学生,我听到有人在吹口哨,还有人在尖叫,更有人在鼓掌。他的怀抱温暖而真切,爱情啊,就像春天里的雪花,美丽又脆弱,这一瞬间的相拥,似乎就值得那许久的苦与涩。后来在我支离破碎的记忆里,那似乎也是一段非常快乐的时光。程子良不知使了什么小手段,反正程子慧应该不知道我们恢复了交往。我妈妈也被我蒙在鼓里。我每天最盼望的就是下午没课,这样可以跟程子良溜出去玩。我们游遍了市区里所有情侣约会会去的地方,甚至去了游乐园。那段时光实在是太逍遥太快乐,快乐得我都觉得不真实。也许我渴望的,也就是那种不真实的幻觉。我应该喜欢程子良,这是踏实而真切的事情,我也应该清楚地知道这一切。我反复对自己强调,因为苏悦生,他太扰乱我,甚至让我觉得心里发慌。不管怎么样,我在心里对自己说,我喜欢程子良,我应该和他在一起。也不知道是不是机缘凑巧,那段时间里,即使程子良带我去一些高端的会所,我们也从来没有碰见过苏悦生,当然不遇见他是好事,不然我会觉得尴尬。到夏天的时候,我才又一次听到苏悦生的名字,是程子良无意中提起来,说:“过阵子我得去趟北京,苏悦生要订婚。”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哦”了一声。我在想苏悦生那个人真是一等一的花花公子,竟然肯收心订婚,真是难得。程子良说:“其实我姐夫也很诧异,他还以为苏悦生三十岁前绝不会结婚,没想到这么快。”

我说:“一定是位天仙。”

不是天仙哪搞得定苏悦生啊,他眼睛长在头顶上,至于前段时间怎么会看上我,我觉得他是中了邪,或者,就是那会儿他闲极无聊,想逗一逗我,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技痒。他看我没有拜倒在他的西裤下,所以技痒吧。幸好我跑得快。程子良说:“漂亮是挺漂亮,不过苏悦生漂亮女朋友太多了,这一次总算能修成正果。”

我说:“花花公子金盆洗手,算什么修成正果。”

程子良笑嘻嘻地反问:“那么你要是嫁给我,咱们算不算修成正果?”

那时候我怎么回答的,我都忘了。反正那一段时光总是恍恍惚惚,好似做梦一般。我妈妈出事的时候,我正在上课,手机调到了振动挡,搁在书包里没听见。等到了下课才发现我妈打过好几个电话,那时候我还有点不耐烦,因为最近我妈可能猜到一点蛛丝马迹,怕我跟程子良又复合了,所以经常打电话查岗,我总要耍一些心眼才能骗过她,这让我觉得厌烦。等到上午的课上完了之后,我才把电话拨回去:“干吗总打电话,我正上课呢!”

我妈的声音非常慌乱,我一听就觉得不对劲,她的声音在发抖,但努力装成没事的样子:“也……也没什么事,晚上回家说,乖女,今天晚上你回家吃饭吧。”

我直觉出了事,我妈方寸大乱,都没在电话里说要让司机来接我,平时她都不会忘记的,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总是絮絮叨叨不让我自己打车,嫌出租车不安全。下午就是两节选修课,我让同学帮我请假,自己打了个车就跑回家去。我妈在客厅走来走去,家政阿姨也觉得不对,一见我就对我使眼色,悄悄把我拉到一边,对我说:“太太哭过呢。”

我心里忐忑,以为是东窗事发,我怕我妈吵嚷起来难堪,于是立刻把家政阿姨打发了,然后小心地走到我妈面前:“妈。”

我妈抬头看了我一眼,我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绝望的眼神,她的眼底全是血丝,似乎几个昼夜没有睡觉,她喃喃叫了一声我的名字:“七巧。”

我扶着她的胳膊,有些心酸地想,如果她因为我和程子良复合的事情骂我,那我就忍着吧。结果我妈只是失神地坐在沙发上,过了一会儿,又叫了一声我的名字:“七巧。”

我终于觉得不对,如果只是因为程子良的事,我妈会大发雷霆,却不会这样失魂落魄。我开始着急:“妈你怎么啦?出什么事了?”

我妈失神地看着我,我急得摇她的胳膊:“出什么事了你说啊,说出来我们一块儿想办法,就算是天塌下来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妈捂着脸,我看着眼泪从她指缝里溢出来,她哭了一会儿,我跑到洗手间去,给她拧了个热毛巾,帮她擦脸,她终于镇定下来,开始对我讲述事情的来龙去脉。原来我妈跟李伯伯的交往挺顺利的,两个人感情急速升温,甚至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本来我妈还有点担心李云琪反对,谁知李云琪出国去了,一直不在国内,对李伯伯和我妈的事也不闻不问。因为我那番话的缘故,我妈妈还旁敲侧击过几次,但李伯伯婉转地表示,感情问题上,女儿的意见只作参考,不会影响大局。李伯伯商场驰骋多年,也是个厉害人物,我妈就思度李云琪也许真的影响不到他的决定,于是放心地交往下去。就在三个月前,两个人谈到了注册结婚,恰好那时候,李伯伯要跟另一家公司新成立一家控股公司,开展一些新业务,李伯伯跟我妈商量,说他自己持股不方便,让我妈妈持股做法人。“反正结婚了就是一家人,这点小生意,将来给你打发时间。”

这是李伯伯——李志青的原话。我妈非常感动,几千万的投资,资金都已经到位,李志青这么放心让她持有,是真的对他们俩的未来很有信心。我妈有自己的自尊心,而且这么多年商场打混下来,觉得不能白占对方便宜,见新公司新项目头头是道,前景一片大好,于是也自己掏腰包入了一股,因为资金不够,还抵押了美容院给银行。没想到这是个做成的圈套,那家皮包公司开张了不过几个月,账面资金迅速被掏空,所谓的股东都神龙见首不见尾地消失了,就是我妈一个人是本地人,有名有姓,还是登记的法人。我妈这才发现事情不对劲,打李志青的电话不接,去公司找他,也避而不见。倒是李云琪主动出来见了我妈一面,她笑嘻嘻地对我妈说:“邹女士,你女儿要是知趣一点儿,不要去招惹不该招惹的人,这次你一定太平无事,不用去坐牢。”

我妈这才知道上了大当,失魂落魄地开车回家,路上还出了一档车祸。车子被保险公司拖到修车场去修,她面色惨白被误以为生病,还是好心的交警送她回来的。我心里一阵阵发冷,我想整件事情,从头到尾,都是李云琪做成的圈套,几个月来隐而不发,原来就是为了这样雷霆一击。李云琪真是心机深沉,专挑了这时候发作。我妈是我唯一的亲人,打击她比打击我,更让我受伤害。而这时候程子良正在国外交流,三个多月后才能回来。就算他不在国外,我如何开口向他求援?说我妈妈中了美男计?我气得浑身发抖,却想不出来任何办法。我对妈妈说:“李家父女太下作了,你别伤心,总会有办法的。”

“美容院是妈妈的命……”我妈眼睛里闪着泪光,“还是妈妈太贪心了,觉得那项目挺好,也想参一股,多挣点钱,将来好留给你。”

不是我妈妈贪心,而是别人有意陷害。当感情都被作为工具的时候,还有什么事情,是不可以拿来利用的?我只觉得浑身发冷,活了十八年,这个世界纵然有种种不如意,但今天才觉得它是如此丑陋,丑陋到我无法直视。我安慰妈妈:“总会想到办法的,贷款不是有期限的吗?我们先想办法筹钱,退一万步说,就算真的一无所有了,从头再来就是了。我小的时候你都不怕,现在我都长大了,我是大人了,我们两个人一起,总比你当年一个人带着我要强得多。”

我妈勉强打起精神来:“好,先筹钱。”

那段时间真是焦头烂额,我妈四处筹钱,不知道为什么,生意场上的人这时候都翻了脸,谁也不理她。还有人劝她认命,说:“李家有权有势,你拿什么去跟人家斗。”

我只觉得郁郁一股气不能平,李家父女这么不要脸,还有什么好说的。大热天我妈跑来跑去,心里又着急,终于病了住进医院。我一个人要去医院照顾她,又要应付债主,还要照看美容院生意,急得嘴上起了大燎泡,满嘴口腔溃疡,疼得连稀饭都咽不下去。幸好没过多久学校就放暑假了,我成天就在医院和美容院之间跑来跑去,屋漏又逢连夜雨,也不知是凑巧,还是李家暗中鼓动,那几天美容院好多技师一起辞职,联合起来另立门户开新美容院去了。那段时间真是急得我,吃不下睡不着,只会在屋子里踱来踱去,还不敢让我妈知道,就怕我妈着急。就在那时候,程子慧找上我,我都累得没力气应付她了,我想如果她找上门来又是泼我一杯咖啡,那就让她泼吧。结果她没有泼我咖啡,也没有给我脸色看,反倒客客气气跟我说话:“最近受累了。”

我对她也挺客气:“还好。”

出事之后我都没有告诉过程子良,我想如果这时候找程子良借钱,那程子慧一定认为我居心叵测。再苦再难,我也不会向程家借钱的。年少的时候总有一种奇怪的骄傲,尤其是在自己喜欢的人面前,遇见困难反倒不会向他诉苦,何况还有程子慧,横亘在我和他之间。“我知道你遇上什么事,”程子慧笑得十分优雅,“也知道你最近在急什么。不过……看了这么长时间,我才确认,程子良是真不知道国内发生的事,你竟然没有对他提起过。”

我沉默不语,程子慧的语气里似乎有淡淡的欣慰:“当时是我错看了你,没想到你还挺有骨气的。”

我仍旧没有说话,程子慧又顿了顿,问我:“你不觉得奇怪么?”

我不卑不亢地反问:“奇怪什么?”

“李家也算有头有脸的人家,这么不择手段对付你妈妈,传了出去,简直是笑话。”

我其实也非常困惑,李志青在本地也算个人物,他要跟我妈过不去,有很多种方式,为什么用了这么一招,对他自己的名誉而言,其实也有不小的损害。就算外人不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这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事情传出去,商场上的那些朋友还怎么看他。“而且调动几千万的资金,费了这么大的心血,就为了你妈那几个美容院,岂不是得不偿失?”

我沉住气,问:“苏太太,您想说什么?”

程子慧粲然一笑:“邹七巧,我并不喜欢你,可是敌人想做什么,我会很乐意看到他不成功。所以我要告诉你一件事,你知道能让李家兜这么大个圈子,跟你妈妈为难的,是什么人吗?什么人能指挥得动李志青父女,什么人随口一句话,几千万项目的资金,说有它就会有,说没有,它就会不见了。”

我脑子里乱成一片糨糊,程子慧还在那里轻轻地笑:“这个人,你认识。”

我认识的人里头,谁也没这么大的本事。不,有一个人,那就是苏悦生。可是苏悦生为什么要这么做?我疑惑地看着程子慧,她脸上的笑意更盛:“你猜出来是谁了?你认识他时间太短,还不了解他的为人。苏家的大少爷,从小含着金汤匙,他要什么东西会得不到?从来没有过!有朝一日突然遇上他得不到的东西,你猜猜看,他会怎么做?”

“现在你妈妈遇上这样的困境,你一定得想办法借钱,好向银行还债。可谁会借钱给你?如果你不向子良开口,你有什么朋友,能轻轻松松借个千儿八百万给你应急?“如果你开口问苏悦生借钱,你欠他这么大一个人情,到时候你打算拿什么去还?啧啧,依我看,只有以身相许才能够了。毕竟,人家是在你们母女俩最走投无路的时候,伸手拉了你一把。”

“苏悦生不是这样的人。”

我说,“我不相信你说的话。”

程子慧淡淡地一笑:“你信不信是你的事,我告诉你这件事,其实也没安好心。”

她自己说她自己没安好心,我倒有点狐疑了,只管瞧着她,她说道:“苏悦生不是要订婚了么?我非常不想让他订成这个婚,你到北京去,不管你用什么手段,阻止他订婚,余下的事情我都可以替你解决,包括你妈妈欠银行的那些钱。”

我诧异极了,程子慧冷笑着说:“你不是不相信这是他设的圈套么,那么你也不需要做别的事,你只需要去对他说,让他别订婚了,看看他会不会听你的。如果他真的听了,你也就猜到到底怎么回事了吧。”

虽然我觉得苏悦生可能对我有些好感,但我不觉得自己有这么大的魅力,可以让他悔婚,我觉得这是不可能的事情。我说:“太荒谬了,这是不可能的。”

程子慧似乎非常不以为然:“你觉得荒谬,你认为苏悦生不会听你的?那你就不妨试试看,你要知道他为了这件事情动了多少脑筋,费了多少手段。他对你已经势在必得,所以只要你对他说,他一定会悔婚的。因为他早就等着你去对他开口了。”

我依旧不肯相信,这个逻辑太荒谬了,程子慧说的一切都太荒唐了,我不相信。“他这次订婚的对象,是一位门当户对的大小姐,老实说,我不愿意他在婚姻上更添一重助力,所以我才会来告诉你。也许你觉得我说的一切都不可靠,可是利益是可靠的。目前暂时来看,我们有着相同的利益。”

我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你这么年轻,不知道人心险恶,不愿意把他当成坏人,也是很理所当然的事。”

程子慧站起来,“要不,你好好想想,如果你决定去北京,就给我打电话。我说过,只要你能让他不订婚,不管苏悦生帮不帮你,你妈妈遇上的那些问题,我都可以替你解决。”

程子慧离开很久,我仍旧坐在那里发呆。程子慧说的那些话,我并不相信,可是李志青父女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妈妈,也令我一直存着疑心。若说是为了钱,我妈妈能有多少钱,哪里值得李家出手。我越想心里越害怕,但这种事情,又不能去问任何人,况且我的朋友本来就不多。我发呆了一会儿,还是决定收拾东西去医院。家政阿姨煮了一锅汤,我送去给妈妈喝。病房里有空调,所以不觉得热。我妈在这里住了大半个月了,所以我也来得熟了。还没进病房,就听到我妈在里头跟人说话。“钱我已经在想办法了……“怎么会,我一定会还给你的……“难道我这点信用都没有?”

原来是在跟人讲电话,半句一句,断断续续地听在耳朵里,我妈一边说一边放柔了声音:“没那回事你别听人乱讲!”

她又“呵呵”笑了两声,好像在跟谁撒娇似的,我拿着保温桶站在外头,却不由自主觉得难过起来。以前也见惯了我妈讲电话嗲声嗲气,有时候放下电话她也骂娘。人在江湖,哪有不应酬的,何况她一个单身女人,长得又不错,不知道多少人想占便宜。从前我年纪小,也不觉得,今时今日,却觉得此情此景像一根针一样,插在我心上。心底有个小小的声音,在厉声呵斥我:“不过去北京走一趟,什么事就没有了。”

“不管程子慧说的是真是假,她都已经答应,只要苏悦生不订婚,所有问题她负责解决。“试一试又不会死。“苏悦生不会听你的。“试一试又不会死。”

我小小声对自己说:“试一试又不会死。”

是的,就是试一试,成不成,总得试一试,比在这里坐以待毙,要强得许多。我在外头大约待了五分钟,才下定决心,堆起一脸笑,推开病房门:“妈,我给你送汤来了。还有件事,学校要派我去北京参加青年志愿者活动……”我妈听说学校派我去北京,一点也没起疑心,问了是有老师带队的,反倒替我发愁起来:“我住在医院里,谁替你收拾行李。”

“我都多大人了,就收拾个箱子还怕我收不好?再说就去几天,活动完了就回来。”

我胡乱岔开话,“妈,我给你带只烤鸭回来吧,北京烤鸭可好吃了。”

“别乱花钱!”

我妈挺高兴似的,“大热天的,带回来也坏掉了。”

“有真空包装。”

“那不好吃,反正你别乱花钱,妈不爱吃。”

我妈拉着我的手,又摸了摸我的胳膊,“都瘦成这样了,唉,你别着急了,妈总能想到办法,你安安心心去北京。妈朋友多,每个朋友帮忙凑一点儿,总能解决问题。”

她顿了顿又说,“穷家富路,你在外头别舍不得花钱,一定要吃好了。”

我胡乱点着头,心里想,不管怎么样,我总得试一试。从医院出来我就给程子慧打了个电话,我很认真地问她:“你说话算数?”

“当然算数。”

程子慧轻轻笑了一声,“再说,你要是不放心,见了苏悦生,不妨问他借钱嘛,他一定会借给你的。”

我冷冷地想,如果真是苏悦生做出这样的圈套来,我才不会问他借钱。夏天的北京比南方要凉快很多,我从网上订了酒店,从机场出来就直接打车过去,安顿好行李,我就给苏悦生打电话。最开始他没接,过了大约半个小时后,突然手机响起来,我一看,正是苏悦生拨过来的。我心里其实七上八下的,镇定了两秒钟,才深吸了口气,按了接听。“……”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苏悦生也没有说话,一时我们两个都在电话两端沉默,气氛有点尴尬。最后到底还是他先开口:“有什么事吗?”

他语气平淡,听不出来任何情绪,我心里直打鼓,下意识地问:“最近还好吗?”

“还行。”

“能请你吃饭吗?”

我很小心地问。“不太方便,”他说,“我最近几个月都不会回去。”

“哦……”我呼出一口气,“我在北京。”

电话那端有短暂的沉默,我听到背景声音隐约似乎是风声,他一定站在很空旷的地方,过了好一会儿,我又“喂”了一声,他似乎才回过神来:“你住哪儿?”

我把酒店的名字和房间号告诉他,挂断电话之后我非常紧张,也说不出来为什么紧张。我并不觉得这件事是苏悦生做的,更不觉得他真会听我的话不订婚,但是,都已经来了,总得见面。我跑到洗手间去化妆,因为我妈是开美容院的,所以我初中那会儿,就有很多化妆品可以玩,到了高中我已经会熟练地涂脂抹粉,学校越是禁止,越是偷偷摸摸在寝室里替室友们描眉画目,宁可涂了再洗,也乐此不疲。等真正进了大学,我反倒不怎么有兴趣了。大约是因为我不长青春痘,皮肤还好,这年纪涂个口红,就特别显眼是打扮过了。我就对着镜子涂口红,一边涂,一边就觉得自己手在抖。涂完了又觉得太刻意,匆匆忙忙又洗掉,还是跟平常一样吧。我安慰着自己,又跑去换了一条裙子,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这么紧张,只好努力给自己找些事做,转移注意力。等我换了好几条裙子之后,苏悦生终于来按门铃了,我从猫眼里看到是他,于是沉默地打开门。他并没有进来,只是在门口站了片刻,问我:“去哪儿吃饭?”

“随便吧,”我想起来他有次说过最讨厌女孩子一提吃饭就说“随便”,于是赶紧补上一句,“北京我不熟。”

走出酒店正是黄昏时分,偌大而陌生的城市,高耸林立的楼群,夕阳就夹在楼缝里,像一枚巨大的咸蛋黄,徐徐下落。苏悦生自己开一部敞篷跑车,我不认得牌子,就觉得线条简利,漆光锃亮,一看就很贵的样子。路过长安街的时候,正好是降旗仪式,广场上很多人围观,行进的车速又不快,所以我一直偏着脑袋看。天安门都驶过了,我突然想起自己看过的那些言情小说,于是问苏悦生:“你敢不敢在长安街上掉头?”

“长安街上不让掉头。”

“他们说在北京混得好不好,就看敢不敢在长安街上掉头。”

“瞎说。”

虽然他还是绷着脸,但有一丝笑意从唇边,似乎不知不觉地露出来。那些像胶水一般渗在空气里的尴尬终于不见了,他很轻松地问我:“来北京干吗?”

“学校有事。”

“要不要带你逛逛故宫什么的?”

“我喜欢长城。”

“那也行。”

我们两个像朋友一样说着话,我不知道这样好不好,但起码比我想象的要好。苏悦生带我去一个四合院改成的餐厅,就在后海边上,我们顺着木梯,走到房顶改成的平台上,餐桌就摆在中央,平台四面围着上了年代的乌木栏杆,雕工精致,明显是从旧房子里拆出来重新安在这里,也不知道他们是从哪儿搜罗到的。坐在这里,能够看见后海里划着船。不远处都是酒吧,隐隐有音乐声传来,隔着温柔的晚风、依依的垂柳,那一点遥迢的旋律,也变得隐约动人。苏悦生还是喝陈绍,我喝果汁,菜是所谓的官府菜,我也不知道吃了些什么,就觉得跟西餐似的,每道菜都是每人一份,吃一会儿撤走,再来一道新菜。我胡乱填饱了肚子,甜品是抹茶蛋糕,我挺喜欢上头那坨冰激凌,苏悦生就把他那份也推到我面前,我吃了两份冰激凌,是真的彻底吃撑到了。夏天的后海很热闹,苏悦生说带我去看荷花市场。我们沿着后海的那一行垂柳走过去,一路很多双双对对的情侣,都是手牵着手,肩并着肩,我有点讪讪的,心想这里原来是约会胜地。我正出神的时候,有一长串黄包车突然从胡同里冲出来,当先的车子“哐啷哐啷”摇着铃,我一时都没反应过来,还是苏悦生拽着我的胳膊使劲一拖,硬生生将我扯到了最靠边。长长的车队呼啸着擦着我身边驶过,那些车夫将车蹬得飞快,像一阵风似的。我的心怦怦跳,也不知道是因为被吓了一跳,还是因为苏悦生揽着我的腰。靠得太近,他呼吸的声音近在咫尺,轻轻拂着我头顶的发丝,我抬起头来看他,他的眼睛像漆黑的夜色一般,专注却又迷惘。我本能将头仰了仰,没想到这一仰却给了他错误的暗示,他伸手扶住我的后脑,很干脆,一低头就吻在我的唇上。我脑中轰然一响,像是一根绷紧了的弦终于断掉,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不见,只余了温软的热,还有光,也许是路灯的光,迷蒙的,朦胧的,还有他的手,他将我抱得真紧,我被他吻得透不过气来,只好使劲推他,拧他的衣服,但他的气息渐渐吞没了我,我觉得惶恐无依,就像后海里的小船,飘荡着,永远靠不了岸似的。幸好没过一会儿,他就停下来,他隔着很近的距离看着我,就那么几厘米,也许不到三厘米,他的眼睛注视着我的眼睛,仿佛想从那里面看出什么,他问我:“你来北京做什么?”

我口干舌燥,突然明白过来这是最好的时机,他还是喜欢我的,就这么一刹那,我突然明白他是真的喜欢我,不论这喜欢是因为什么,但我明白了他对我有着我此前并不知道的情感,我几乎觉得恐惧。程子慧说的话,我本来不相信,但是这一刻,他眼中似乎燃烧着幽暗的火苗,当他用这种能够焚毁一切的目光看着我时,我突然相信了,他一定会那样做的,如果他愿意,他会不择手段,将我逼迫到他眼前。我没有犹豫,几乎是脱口而出:“你可以不订婚吗?”

他的表情似乎吃了一惊,但也没有问为什么,他仍旧用那种热烈的目光看着我,我都觉得自己是一块炭,再被他看一会儿,也许就真的会燃起来了。过了好久好久,他轻轻地说:“吻我。”

我怔了一会儿,迟疑地觉得自己并没有听错,我很顺从地踮起脚尖,亲吻他。其实就是在他嘴唇上触了一触,但他似乎挺满意的,他搂着我的肩,仔细地看了看我的眉眼,他说:“你要我不订婚,那我就不订婚了。”

我没有想到会这么容易,一时之间有点错愕,他又低头吻在我的唇上,含糊地,叹息似的说:“傻瓜。”

我是真的有点傻了,这一个吻深入而缠绵,急切又霸道,他仿佛是想索取我生命中的某一部分,或者,想把我灵魂的某一部分拘出来似的,我被他吻得头晕眼花,鼻端都是他的味道席卷而来,笼罩一切。直到我透不出气来的时候,他才放开我。我深深地觉得害怕。幸好在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苏悦生也没有什么逾规举止。我们仍旧像从前一样相处,他开车带着我去爬长城,游景点,倒是一个挺合格的导游。偶尔的,他会牵我的手,送我回酒店,在我下车之前,也会温存地吻一吻我的额头,像那般噬人心魄似的吻,却再也没有过了。我惴惴不安地想,这种相处模式也没什么不好吧。我妈还住在医院里,我其实心里很着急,在北京待了四天之后,我借口说学校的活动结束,要返回了。苏悦生倒也没挽留,他只是说:“你走之前,有一位朋友想见见你。”

我有些意外,问:“是谁?”

“她姓陆,本来我们应该在下周订婚,但是……”他说,“我提出来解除婚约,她同意了,但要求见见你。”

我有些担忧地看了苏悦生一眼,这事是我做得不地道,我甚至没有说出任何理由,就是那样直白的一句话,就打断了苏悦生和另一个女人的婚约。而他并没有任何为难之色,就答应了我。或许程子慧说的是真的,他计划良久,早就等着这一刻了。我不由得打了个寒噤。苏悦生大约是看我的神色,所以完全误解了,他说:“我陪你一起去见她,我和陆敏从小就认识了,她不是那样小气的人,就是觉得好奇,想要见一见你。”

不管他怎么说,我心里还是有点不安的,老话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门婚。我虽然不是那么老派的人,但毫无理由就这样拆散苏悦生和另一个女人,多少有点心虚。我没有想到的是,那个陆敏,长得漂亮不说,为人又爽朗又大方,一见了面就笑嘻嘻叫我“小妹妹”,然后拍着苏悦生的肩,眉飞色舞:“老牛终于吃到嫩草啊!”

苏悦生把她的手推开:“不要动手动脚的。”

“哎,当着小妹妹的面就是不一样啊!”

陆敏一转过来,又笑眯眯拉住我的手,“我们见过一次,小妹妹,那天你的车坏在路口,他啊,一开车门就跑下去了,把我吓了一大跳。”

噢,原来那天驾着跑车的女郎就是她,可是那天她神色十分冷淡,完全不似今天这样热情。陆敏拉着我的手,一会儿问我爱吃什么,一会儿又替我倒茶,似乎喜不自胜。“苏悦生这个魔头,总算有人肯收伏他了。你不晓得,你要再不来,我可就得跟他订婚了。”

陆敏语气轻快,“二十多年的交情,一旦要做夫妻,简直无趣得令人发指啊!我跟他,幼儿园就睡隔壁床,那时候他就拉我辫子,以后要是让我真跟他睡到一张床上,那我还不得做噩梦啊!”

我都没想到原来陆敏也不愿意订婚,她叽里呱啦地讲了一通,我才知道这个婚约完全是双方家长的意思。“当时我失恋,万念俱灰。正好苏悦生也没精打采地回北京,家里老人逼着我们在一块儿,我们俩一商量,得,订婚就订婚吧,跟他凑合,总比跟别人凑合要强。”

陆敏笑嘻嘻地上下打量我,“没想到你会到北京来,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我都不晓得说什么好,因为陆敏太喜欢说话了,虽然就我们三个人吃饭,苏悦生却订了一个大包间,菜都还没上完,陆敏已经噼里啪啦把苏悦生小时候的事情都告诉我了,什么逃课啦,上课被罚抄书啦,跟别人打架啦,我都没想到苏悦生小时候原来也是个调皮孩子。最后她说:“你以后可有得话柄说他了,不然吵起架来,你哪是他的对手。”

我还没有说话,苏悦生已经脸一沉:“说什么呢。”

“啧啧!也不怕吓着小妹妹!”

陆敏朝他扮个鬼脸,又扭过头来小声对我说,“你不要怕他,他就是纸老虎。”

吃完饭苏悦生自己开车送我去机场,在车上他挺沉默的,送我到航站楼里面的时候,他才说:“等我这边的事处理完了,我就回去。”

我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任何话来,他俯身轻轻吻了吻我的额头,说:“别听陆敏胡说八道,我以后不会跟你吵架的。”

我终于笑了笑,可是笑中满是苦涩,这时候我才发现自己犯了大错,我一脚踏入的并不是个泥潭,而是个深不见底的沼泽。是的苏悦生很轻易地毁掉了婚约,因为他本来就不想要这个婚约。但我却让他误会了,如果知道真相,他一定会非常非常生气吧。如果程子慧说的是真的,他真的有那么深沉的心机,他会怎么做呢?我在返程的飞机上,一直思考着这个问题。程子慧她会骗我吗?她说为了利益,她并不想见到婚姻给苏悦生添上一重助力,所以她才让我去北京。如果不是为了这个原因,还有什么原因会让她这么做?我想破头也想不明白。我下了飞机就去了医院,我妈精神很好,兴奋地告诉我说,有一家公司愿意跟她合作,分担债务,而那家让她踏入圈套的空壳公司,也依法进入破产流程,财务负责人出面自首,没有人来追究她的责任。“死里逃生,必有后福。”

我妈容光焕发,“你瞧着吧,将来十年,妈一定还有得挣大钱。”

我想一定是程子慧兑现了她的诺言,才会解决得这么顺利。我胡乱顺着我妈的话头应和了她几句,然后借口回家洗澡,离开了医院。我独自坐在街心公园里,想要把思绪理一理。正是黄昏最热的时候,热烘烘的空气挟裹着汽车尾气难闻的焦煳味。现在我应该怎么办呢?在后海边,苏悦生那深深一吻,让我明白了他的心。我虽然跟他接触不多,但知道他是个特别难惹的人物,毕竟程子慧在他手下都只有吃亏的份儿。如果他知道我骗他,他会怎么做?还有程子良,我独自跑到北京去,他知道了一定会生气吧。我想程子慧也许就是希望达到这个目的,毕竟她从来就希望拆散我和程子良。我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都从脑海里赶出去。明天,明天再想吧。所有我烦恼的一切问题,所有我头痛的一切问题,明天我再想吧。我回到家中昏昏沉沉睡了一觉,在梦里有各种各样迷离的片断,似乎我被困在一片密林里,怎么也走不出去。我被一种奇怪的声音吸引,它嗡嗡地响着,像蜜蜂又像是某种振动。振动?我突然醒过来,是手机在振动,是程子良打来的电话。我爬起来接听,在北京的几天,他偶尔也会打电话来,那时候我总是找个理由从苏悦生身边走开去接电话。我做得很小心,苏悦生似乎并没有起疑。是的我心虚。幸好这种煎熬非常短暂,而且已经暂时告一段落。我心里渐渐清凉,幸好还有程子良,幸好还有他,他简直是这污浊尘世的唯一光亮,我愿意等待,愿意付出,就是因为程子良还在那里,我们相爱,这比什么都要重要。在很多时候我一遍又一遍对自己重复这句话,重复到自己都快麻木。可是此时此刻,我拿起电话,并不像从前那般欢欣喜悦,反而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让我本能地保持缄默。程子良在电话那端亦有短暂的沉默,过了片刻,他才问我:“你回来了?”

“什么?”

我一直瞒着他北京的事,他应该一直以为我在本地。在这时候,我突然心里发冷,似乎有什么事情,即将爆发。“你从北京回来了?”

我头皮猛然一紧,他知道了?“你去北京干什么?”

在电光石火的刹那,我突然就懂了,程子慧,程子慧早就计划好了一切。她知道我一定会承受不了压力去北京,所以她早就计划好了一切。不论我在北京怎么做,她都会告诉程子良,我去北京见苏悦生了。而我无从分辩,我甚至可以想象得出来,程子慧会用什么样的方式和语气来告诉程子良。在这一刻,我突然心灰意冷。当程子良到学校来找我的时候,我仍旧相信我们有继续的可能,如果有高山横亘在我们面前,那么就把山劈开吧;如果有大海阻挡在我们面前,那么就把海水汲干吧。年轻时总会有这样的勇气,敢于和全世界为敌。但这一刹那,我是真的心灰意冷了,没有高山,没有大海,我们中间不过有个程子慧,但一个程子慧,已经比得上千山万水。我累了。我说:“不错,我去北京见苏悦生了。他样样都比你好,所以,最后我选了他。”

程子良在电话那端长时间没有说话,最后他说:“如果你说不是,我会相信的。”

这次他或许真的会相信,可是下一次呢?下下次呢?我知道,永远会有下一次。程子慧铁了心跟我过不去,她会一次次操纵这样的事情。一个再牢固的水罐,如果每天敲三遍,终于有一天,它会破成碎片的。我是真的累了。在这种残酷又乏味的游戏中,我终于理清了我的心。纵然没有苏悦生,纵然没有任何人,我和程子良也是终究会分手的吧。从前我的信心真是天真得可耻,爱情这种东西,没什么考验可言,因为它很容易就破碎了。我还年轻,我无法想象自己将来漫长的时光都要跟程子慧的谎言纠缠。程子良是很好很好,但我已经累到不再爱他。甚至,我都有些怀疑,我之前到底是爱上他,还是爱上那个白马王子的假象。也或许,当时陈明丽的死,让我们在彼此最虚弱的时候相见,就误以为那是真的爱情。我甚至可以冷静而理智地回想过去的种种,我和程子良在一起的时候,开心的时候总是特别少,不开心的时候总是特别多。如果他真的爱我,如果我真的爱他,我们不应该是那样子,也不会变成今天这样子。起码,他不会让程子慧一次又一次伤害我。他怎么会连我陷入困境都一无所知?他甚至没有苏悦生对我细心体贴。想到苏悦生我总是下意识回避,“苏悦生”三个字是我最不应该想到的。但我现在需要一把刀来斩断乱麻,苏悦生就是那把刀。我对着电话那端的程子良干脆利落地说:“你爱信不信,反正我们完了。”

我把电话挂上,缩回床上睡觉。虽然明明是夏天里,但我只觉得浑身发冷,这种冷像是透到了骨髓里头。我把身子蜷起来,像婴儿蜷伏在**里,我把被子一直拉起来盖过头,以为自己会哭,但终究没有,我只是迷迷糊糊,再次睡过去了。半夜我醒来,口干舌燥,浑身无力,我想我是病了,我挣扎着把电话拿起来,通讯录里一个号码一个号码翻过去。我妈住在医院里,朋友们这时候一定都睡了,我看到苏悦生的名字,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刻,我唯一能够指望的人,甚至只有苏悦生。我把电话拨过去,迷迷糊糊地说:“我好像病了。”

“你在哪儿?”

“家里……”他也许是考虑了片刻,过了几秒钟才问我:“我叫人去找你,你能开门吗?”

“好。”

我挣扎着爬起来到楼下去,坐在沙发里,全身发软,觉得自己呼出的每一口气都热得发烫,我不知道在沙发里坐了有多久,才终于听到门铃声,我晃晃悠悠走过去开门。门廊下的灯没有开,黑乎乎的,有个人站在黑影里,夜风吹得我浑身发抖,那个人对我说:“我是苏先生的司机,我姓许……”我一听到个“苏”字,就觉得松了口气,腿一软差点没跌倒,幸好小许扶住我。那天晚上我被小许送进了医院,我发烧,高烧差不多快40度了。第二天一早苏悦生就从北京回来了,他到病房的时候,我挂着点滴,还烧得迷迷糊糊,看到他,我心里很诧异,只是头颈发软,抬不起来,所以就在枕头上看着他,含含糊糊地对他说:“不要告诉我妈。”

苏悦生答应了我,稍顿了顿,又问:“你妈妈在哪儿?”

“我妈在医院里。”

我脑子里都快煮沸了,觉得自己整个人就像一锅粥,又稠又软,半点力气都没有,而且无法思考,我把头往枕头下缩,想找个凉快点的地方,“你知道我妈在医院里吗?”

“不知道。”

“骗子。”

我都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发出声音,医生来了,苏悦生转身跟医生说话,我耳朵里嗡嗡响,昏昏沉沉就睡着了。到黄昏时我才醒,这一次好多了,身体像被揭去了一层壳,轻快了不少。苏悦生还在,他正站在窗前打电话,逆光,他的眉眼还是那样清淡,看不出有什么表情。我看了他一会儿,他讲完电话,转身看到我醒了,于是走过来。“你出水痘,不能吹风。”

他把被子给我拉起来,“医生说发烧是正常的病程,大约一周就好了。”

听他这么一说,我突然又紧张起来:“会不会毁容?”

“毁什么容,又不是天花。”

水痘和天花有区别吗?我脑子里还有点糊涂,苏悦生说:“别瞎想了,觉得痒也别乱抓,医生说一定要忍住。”

他不说我还不觉得,他一说我就觉得脸上发痒,忍不住想用手去抓,我一抬手他就抓住了我的手:“别抓!抓了会留疤的。”

我这才看到自己手背上有几个圆圆的水泡,看上去亮晶晶的,再一看,露在病号服外的胳膊上也有。我本来胆子不小,这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又骇人又委屈,“哇”一声就哭了。“别哭了。”

苏悦生显然没料到我会这样,所以他一时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似的,拿过纸巾盒,递给我,“别哭了。”

他说来说去就会说这三个字,我抽抽噎噎地说:“是不是真的会毁容……”“想什么呢?”

他又气又好笑,“要不我把医生叫来,你问他。”

“我不要医生。”

“那你要什么?”

“你唱个歌给我听。”

不知道为什么,苏悦生的耳朵边都红了,他说:“回家再唱。”

我自己也觉得挺不好意思的,因为想起来上次他唱歌哄我,是多么尴尬的情形。可是见了苏悦生,我下意识向他撒娇,也许是因为知道他拿我没办法,是可以让我为所欲为的人。人在病中是脆弱的,当脆弱的时候,见到会纵容自己的人,就会忘乎所以。我觉得不好意思,所以朝他笑了笑。也许是因为我笑了,他也笑了笑,问我:“晚上想吃什么?”

我差不多一天一夜没吃东西,这时候饿得前胸贴后背,我一口气说了七八样吃食,但苏悦生一个个反驳掉:“出水痘不能吃。”

“这个也不能吃。”

“这个还是不能吃……”“那能吃什么啊……”我简直要哀号了。“我让家政阿姨包了饺子,过会儿送来。”

真是北方人,说来说去,就觉得饺子是好东西。阿姨包的饺子真香啊,我吃的是西红柿瘦肉馅,苏悦生吃的却是荠菜馄饨,我馋得不得了,他也不肯把馄饨分一只给我吃。“你不能吃虾。”

其实就是放了两只虾在馄饨汤里吊出鲜味,馅里又没有虾,可馋死我了。我泫然欲泣地看着他,最后他用筷子和勺子把浸透汤汁的馄饨皮扒了,把馅喂给我:“快吃,医生看到我们一定都挨骂。”

我一口就吞掉了,真好吃啊。那天晚上我吃了六只扒了皮的馄饨馅,还有好几只饺子,吃饱了躺在病床上,我觉得好过很多。今天我没能去医院,我妈一定会觉得奇怪的,可是明天再想吧,所有的事情,明天再说。我安慰着自己,打了个饱嗝,睡着了。第二天我给我妈发短信,老实告诉她我出水痘,我想如果瞒着她,容易露馅不说,还不定会让她往不好的地方想。我妈果然放心了,出水痘不是什么大病,就是要避风、防止感染而已。她还要打发家政阿姨来医院,我连忙说有朋友帮忙照顾。我才不想让家政阿姨看到苏悦生,她一定会对我妈多嘴多舌的。别看苏悦生一个贵公子,还挺会照顾人的。虽然医院里有护士,我又能走能动,没什么真正需要他照顾的地方。但他天天来医院陪我一会儿,看我缺什么或者想要什么,让小许替我跑腿买各种零碎东西,他还特意把笔记本带来给我玩游戏,我在医院的时间就好打发很多。在玩游戏这件事上,我是真正对苏悦生佩服得五体投地,他的笔记本配置高,这倒罢了,关键是他手快,再忙再乱的时候,他也能操作得很好,我就看他一手键盘一手触摸板,连鼠标都不用,却打得极好,一连串复杂的动作做下来,半点错误也不会犯,令我望尘莫及。我缠着他让他教我打BOSS,我的号让他代我玩了几天,升级飞快,但总得自己玩才有趣不是么?我们两个头挨着头,肩并着肩坐在沙发上,专心致志地打BOSS,最紧要关头,有人推门进来了,我还以为是护士来量体温,所以头也没抬:“哎等我半分钟,半分钟就好!”

话音未落包围圈里的怪兽已经流尽了绿血,轰然倒下去,我松了口气,笑嘻嘻对苏悦生说:“下一关等我来!”

我一抬头就看见了程子良,我整个人不由得傻掉,他站在那里,冷冷地看着我和苏悦生,他的脸因为愤怒而涨红,苏悦生也站了起来,程子良却并没有理他,他一直直愣愣地看着我,过了足足半分钟,他说:“我选择相信你,你却这样对我?”

我说不出任何话来,这事是我做得不对,我动了动嘴唇,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程子良突然一伸手就给了我一耳光,我没想到他愤怒之下会动手,苏悦生抢上一步,一手将我拖到自己身后,另一只手抓住了程子良的胳膊:“我们出去说。”

我的脸火辣辣的,程子良的声音里透着怒意:“还有什么好说的!”

他一挥手就给了苏悦生一拳,苏悦生头一偏就让过去,他放开我的手,将程子良拉开:“我们出去说!”

程子良两只胳膊都被他抓住了,他怒极了,一脚踹出,我扑过去挡在他们两个人之间,这一脚就正好踹在我的肚子上。程子良的劲儿真大,这一下子疼得我冷汗都出来了,苏悦生把我抱住,他的声调都变了:“七巧!”

我全身无力,嗓子眼发甜,程子良身子微微一动,似乎想过来看我,但他最后忍住了。我捂着肚子,忍着眼泪,对他说:“电话里我都说清楚了,你以后别再来找我了。”

程子良似乎非常伤心,他不知所措地望了我一眼,我疼得满头大汗,苏悦生将我抱起来,让我躺在病床上,我听见他直着喉咙叫医生,连按铃都忘记了。护士和医生都跑过来,匆匆忙忙问清楚原因,七手八脚地要扶我去做B超,看有没有伤到内脏,一阵混乱之后我被抬上推车,苏悦生似乎挺紧张的,外科医生也被找来了,好几个人围着超声波屏幕细看。最后确认内脏都没事,护士拿了冰袋来给我敷,苏悦生和程子良都不见了,我躺了一会儿,苏悦生才回来,他也拿来一个冰袋,给我敷脸。我拿那些冰块按着脸颊,心里又凉又酸,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说:“程子良走了,我和他谈过了,以后不会这样了。”

稍微顿了顿,他又说:“以后不会这样了,以后我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

我微微闭着眼睛,听到他说这句话,也懒得睁开眼睛。我不知道他和程子良说了什么,但我和程子良是真的完了。我都觉得奇怪,自己怎么可以这么镇定地面对这一切,也许是因为经历了太多的波折。我和程子良的感情就像炙热的铁板,当一瓢冷水泼上去的时候,铁板仍旧烧得通红,冷水反倒化成一片白雾。但无数瓢冷水泼上去的时候,铁板终于也渐渐冷了。也许真的,就是这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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