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一定要帮她？”

“米尔是第一个知道我是名巫师还愿意和我做朋友的人类。”

“那就带走她，反正这里已经没有多少人居住了。”

“……她不会同意的，她到现在也没有离开一定有理由，强行带走她只会让她讨厌我。”

度兰拧紧眉头，看着一脸倔强的小姑娘，刚刚洛可可向他要解咒的咒语，说要自己改编，度兰拒绝了。度兰想要知道这个小丫头为什么那么在乎一个人类，才有了上面的问话。他很纠结，但也不是不能理解洛可可的想法，少年人年少不更事，尚且心性不稳，想要打动很容易，这时候的友谊或者心动都格外纯粹，而为这份纯粹付出的行动会更加固执且坚定，总会处处为对方着想，又不敢破坏这份的感情。那种天真的美好被年幼的孩子收在心底，而孩子像彩虹尽头守着宝藏的精灵。他经历过，所以更加懂得洛可可的心思，少年时心高气傲的他遇见了索菲娅，只一眼让他悸动，就冲动地立下决定一生追随的誓约。现在洛可可让度兰看到了曾经的自己，而且她正在为某一个人或者某一样事物偏执得要命。度兰纠结地抿紧嘴，眉峰皱紧高高隆起，好像能夹死蚊子。他实在不忍打破洛可可充满信心的坚定想法，但既然索菲娅小姐也对解咒无能为力，那一个孩子能办到什么呢，他不想让洛可可在徒劳之后更加消沉，更何况解决困难、面对危险是大人该做的事，小孩子凑什么热闹。好在米勒尔及时出现，她来找洛可可，把缠着他的小姑娘拉走了，他松了口气，目送着洛可可和米勒尔的影子在地面交织延伸逐渐拉长。度兰突然有点感慨——一个巫师居然会和人类做朋友，真是异类中的绝对异类，打着灯笼也几百年找不到一个。这都是小姐教导得好，度兰心思一转，开始吹起索菲娅的人格魅力。优秀的大贤者怀抱着世人难以理解的公平公正，对巫师和人类能够一视同仁没有偏颇，受到这种思想熏陶的贤者之女也不会对人类过于憎恶敌视，甚至因为自幼就在人类的领地之间打转，也不会有多么讨厌人类。洛可可跟着米勒尔回到地下室，她坐到嘎吱作响的床板上，拍了拍身边的空位，“来坐啊，可可。”

洛可可勉强扬起嘴角笑了笑，她感觉自己的脸有点僵硬，不知道善于察言观色的好友有没有看出她的异常。“米尔，我有话想要说。”

洛可可坐到好友身边，她不敢看现在的米勒尔，只要她没有把现在的米勒尔记住，那米勒尔就永远是她记忆中那朵迎着阳光的向日葵。她自欺欺人着，不愿意面对现实，唾弃自己的无能。“米尔，你想不想跟我走？”

洛可可问。“不行。”

果不其然，米勒尔拒绝了，洛可可没有太大失望，她之前已经想过这种回答。米勒尔抓住洛可可无处安放的手，她晃了晃，然而手心里的手指骤然挣脱开，然后轻轻地反裹住米勒尔枯瘦的手背。“可可，我喜欢我的故乡，无论它曾经因为成为无主之地而变得贫穷荒凉，还是现在因为灾变丢失了大部分住民，我不能也不想离开我该守护的领地，这是身为领主的意义，这是庇护者该尽的义务，我不能一走了之将它变成荒芜的废墟，让文明从这片领地湮灭，我会变成全人类的罪人。”

米勒尔抬起另一只没被握紧的手，拍了拍洛可可的手背，她说道：“没事的，可可，就算你没有办法解决瘟疫，我也不能因此放弃，人类可是很顽强的，我一个人也可以面对。”

果然她还是察觉到了，洛可可懊恼地想，她瞒不了米勒尔多久，但是她没想到自己反而是被安慰的一方，这样的米勒尔在她眼里比任何时候都要耀眼，洛可可侧过身子，凝视着好友翠绿色的眼瞳，那里藏着初春破雪而出的嫩芽，带着勃勃生机。米勒尔还是洛可可印象中的米勒尔，苍白枯瘦的病弱躯壳只是无关痛痒的外在，她直视着人性的光辉中那不服输的倔强，为此而心生动容。太好了，米勒尔还是那个米勒尔，洛可可欣喜着，但同时也难过着，她无法陪好友长久地待在这里，无论是因为外面层层把守的灯塔祭司和骑士，还是因为和母亲约定好一起去寻找父亲，她不得不留下米勒尔离开，而她这一离去，好友将生死未仆。“米尔，把胸针给我，我帮你加固一下吧。”

米勒尔摘下胸针，调侃道：“啊，这是可可的临别赠礼吗？”

洛可可有点无奈地反驳：“我没说要立刻离开，怎么能在这种孤立无援的时候抛下你一个人。”

洛可可算是变相默认了米勒尔的话，她会离开的，但不是现在。将胸针又层层叠叠打上一系列咒语还给米勒尔，洛可可起身找来梳子为米勒尔梳理打结的发尾，但是这些头发缠绕在一起打成死结，难以梳开。洛可可在纠结不能梳疼好友，米勒尔却抓住洛可可的手说：“可可，你能为我找来一把剪刀吗，我想剪成短发。”

于是，咔嚓咔嚓，几剪刀下去，米勒尔的头发在洛可可手下逐渐变短，洛可可有些不适应，倒是米勒尔对于这种感觉十分新奇，拿着铜镜一直在打量自己。米勒尔眯眼笑了，她欣喜地说：“太好了，这样我就不用打理那麻烦的头发啦。”

洛可可为此哭笑不得，看起来好友完全不需要安慰，米尔总是能快速与自己和解，并且一直保持着积极的态度，她之前一直以为这是因为米勒尔身为富家小姐，拥有富足的物质生活和道路光明的未来，有了牢靠的退路所以总是天真乐观。她的好友是未经人事的闺中小姐，一直把事情想得那么美好。但是现在哪怕在荒芜又死寂的庄园里，在疫病弥漫的恐慌之地，米勒尔熬过了那么艰难的灾难和孤独，依旧没有颓丧胆怯，勇气和决心无比坚定。洛可可自己也打起精神，既然好友那么乐观，她也不能丧气。米勒尔放下铜镜时，一直挂在腰间带子上的盒子挂坠闪烁起来，白光在昏暗的地下室格外显眼，洛可可好奇地问：“米尔，这是什么？”

米勒尔摘下刻有三角符号的挂坠，“这是灯塔专门的联络装置，我的老师给我的，他现在估计又要劝我跟他离开伊恩领地，上一次通话还是在一个月前。”

解释完，米勒尔当着洛可可的面打开了小盒子的盖子，里面镶嵌着一颗白色的玉质宝石，周围印刻着一圈圈洛可可看不懂的文字，就是这个玉石在一直发光，米勒尔伸手轻轻摩挲了一下它，刺目的白光才停止闪烁，转而变成黯淡的光晕，白光蔓延至印刻文字的凹槽里，像无形的水流动一圈后，联络人的声音也从中传来。“亚古小姐，晚上好。”

洛可可打量着这个神奇的装置，这就是灯塔独有的联络方式，只有灯塔的圣职人员才可以使用，她还是第一次见，好想拆开来研究一下。“晚好，老师。”

米勒尔在和灯塔的祭司说话时，语气沉稳端重，这样收敛起玩闹性格的好友，也是洛可可第一次见。“今日灯塔内部发布消息，预计明日清晨，安德鲁大祭司将会亲自抵达疫区，参与救助工作，跟我走吧，亚古小姐，有大祭司在，伊恩领地的状况不会再恶化。”

“谢谢您的好意，老师，我想留下，帮助安德鲁阁下，哪怕出一份力也好，这是我的领地，我不能当背弃者。”

“好的，那么下一次见，愿和平女神祝福苦难者，人类会感谢您做出的贡献。”

通话结束，白色淡薄的光晕消失，挂坠变成了普通的装饰，米勒尔将它重新挂回腰间。洛可可有点担忧，灯塔的大祭司来到，就意味着灯塔的大部分高层圣职人员也会跟随而来，她和母亲必然不可能与灯塔的人相遇。尽管之前她私下里和安德鲁相熟，但在这种瘟疫蔓延的情况下，关乎人类生命安全的危机下，安德鲁是属于人类的大祭司，她和母亲是属于异族的巫师，他们不可能再抛开身份，有说有笑地叙旧。看来离开的时间要提前了，洛可可心中不舍，但也放下心来，她相信灯塔总部有办法解决这次瘟疫，她也相信安德鲁，就像短短的一个月时间，安德鲁带给她的打破她常识的认知，她可以放心地将好友交给安德鲁。但洛可可并不知道，这次瘟疫有多么可怕，她的人生尚浅，见过能够惊艳她的人，会自发得把对方想得无比厉害，慕强是生物的天性，她也不例外。“太好啦，可可，这下伊恩领地的人们有救了。”

米勒尔几乎喜极而泣，她呜咽着，舒展笑容，泪水弄花了脸。喜事临门，万里无忧，今夜会是好眠，洛可可为米勒尔高兴，因为即将离开，她决定留下来陪好友一同入睡，这是数千个夜月里，她第一次和母亲分开。夜幕降临，万籁俱静，孤身一人的母亲找到在观星宿的度兰。“今夜无云，适合观星。”

索菲娅带来一瓶苹果酒，她为老友倒上一杯，推给他。度兰笑起来，仰头一饮而尽，酒液滑过喉咙沉入胃底，“我只是赏，从不观星，历来有名的星象学者要么彻底疯了，要么神神叨叨成为神的信徒，你知道的，我还没活够，也从不信神。”

索菲娅轻笑，举杯敬整片星空，然后同度兰一样饮尽。“来找我什么事，尽管向我说。”

度兰为索菲娅斟酒，他好久没有这样一般同索菲娅小姐对坐同饮，金黄的酒缀着星光像燃起的液态黄金，一路点燃舌头和胃，他好久没有这般畅快过。索菲娅接过酒杯，笑了笑，她没有直接说，而是先提起了自己的女儿：“洛可可现在长大不少，她能够独当一面了……”“哼，那丫头还小着呢。”

度兰感觉头有点晕，他酒量一直不行，没想到今天索菲娅小姐带来的酒度数不低。索菲娅被好友的嗤笑打断，抿了口酒，继续说：“以后她需要帮助，就伸手帮她一把吧。”

“就这个……我认可的人，自然会护着。”

度兰撑着头，他看见索菲娅小姐平静的眼神，像碧波春水，他沉溺在湖中，溺毙在湖底，风借着苹果酒的香气，缠绕在鼻尖，只是今晚的老朋友眼中，多出了他猜不出由来的决然。四周夏虫合鸣，星光辉辉，气氛烘托尚好，度兰与索菲娅对酌，他承认他被美酒和美人放缓了思考，但他也欣然踏入索菲娅故意给他设下的局里，哪怕只为多看一眼这双惊艳他半生的蓝眼睛。又一杯酒推到他面前，他欣然饮下好友递来的苹果酒，火在喉咙里烧起，蔓延至全身，他注视着索菲娅浅蓝色的眼睛，眨了眨自己干涩的眼。“我对您起誓。”

度兰神识模糊间，听见自己说：“我会保护好您的女儿。”

然而他见索菲娅小姐摇头，柔和的声音传进耳朵，“不要对我，对法厄斯。”

听闻老朋友又提起这个名字，度兰仰头大笑起来，笑声里夹杂着愤怒，灌入喉咙的酒也变得苦涩，“法厄斯？谁？是夜神？还是您的丈夫？”

然而索菲娅并没有回答度兰的质问，她拨开凉风吹拂过脸颊的发丝，一直保持平静的眼神中参杂入回忆的神色，如春寒料峭时吹来的第一股暖风轻抚开含苞待放的花瓣，刹那间绽放的生机，坠入进索菲娅的眼中。“度兰，我想要洛可可能够安稳地活下去，带她远离术士院和灯塔吧。”

度兰瞬间醒酒，他的笑容也变得苦涩，推开索菲娅小姐再次推来的酒，借着星光，他拍了拍脸，呼出一口酒气，温熏朦胧的视线中，他看清了老友脸上的神情。“您决定要离开了是吗，我永远也劝不住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