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时光深远的隧道深处，在古老的安丘磐石镇，一个百鸟争鸣的春天的早晨，身材高大挺拔的赵福来照常早早起了床，穿上干干净净的月白色棉布大褂深蓝色裤子雪白的袜子千层底纳的黑布鞋，走到天井里洗漱完毕，气定神闲地坐在枣红色藤椅上，藤椅一年四季摆放在西窗户台下，喳喳喳——喳喳喳——阵阵喜鹊的歌声直往耳朵里钻，清脆悦耳，赵福来循着声音仰头望去，一派陶醉的样子，歌声是两只长尾巴的灰喜鹊发出来的，它们精神抖擞地立在枝叶硕大花朵盛开的梧桐树上，梧桐树屹立在天井西侧靠近西墙，喜鹊的歌声美妙迷人，赵福来听得心花怒放，阳光暖乎乎地打在他的脸上照在他的身上，赵福来沐浴在暖洋洋的光波中，他感觉自己像寒冬腊月天坐在燃烧的火炉边一样，浑身舒畅无限满足。赵福来的思绪又恍恍惚惚返回到昨夜的梦境，可以说那是一个热火朝天的梦，昨夜他梦到了火，在安丘磐石镇最空旷辽阔最静谧的北埠顶，那是祖祖辈辈的墓地，铺天盖地的大火呼呼啦啦燃烧着，从青草葳蕤野花遍地的地面一直烧到了天空，火苗子如脱缰的野马自由蔓延，风自远方吹来，东风浩荡，火越烧越大，风助火势火助风威······赵福来在奇异的梦境中醒来，他扶着结实的藤椅扶手站起来，心中默默地想，谢天谢地！我要重获新生吗？母亲曾经说过，梦到火是吉祥的，赵福来越想越兴奋，他笑了，笑出声来，笑个没完，笑的毫无拘束旁若无人，仿佛积攒了二十九年的笑都献给了这个春天的早晨，汇集在他的脸上，他的五官具有雕塑之美。吹面不含杨柳风。春天的风带着花的芬芳草的气息母亲的味道，赵福来昂着头，追着吹过面颊的风微笑；一只刚刚产下鸡蛋的老母鸡在天井里咯咯哒咯咯哒来回走着报功，赵福来侧耳聆听一会儿笑一会儿，笑一会儿聆听一会儿，老母鸡不叫了，赵福来照样笑个不停。笑声穿过窗户传进了母亲的耳朵，瘫痪在床的母亲高声吩咐丫鬟阿采：“阿采阿采，快去看看，少爷这是犯了哪门子邪劲呀，赶紧说给他别笑了，我不想听，他要笑到北埠顶没活人的地方笑去，可别叫我听见。”

阿采立即放下手里的针线活下了炕，她推开屋门，迈着一对三寸金莲颤颤悠悠地走到赵福来身边，气呼呼地说：“少爷，请别笑了，快别在这里笑了，你要笑出去笑，奶奶吩咐你到北埠顶笑去，真是的，你难道忘记了吗，奶奶听不得笑声，连老爷都记得。”

赵福来费了半天劲儿止住笑，轻声说给阿采：“记得，我当然记得。”

说完，微微弯下身子，稳稳地坐到藤椅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喜鹊依然在梧桐树上尽情歌唱，一群小鸟被喜鹊的歌声吸引而来，它们分散在梧桐树蓬勃的枝桠间呼朋引伴，继续弹奏一曲春天的小奏鸣曲。一滴白色鸟屎啪地一声落在赵福来的肩膀上，阿采随手摘下一片身边的月季花叶子包起鸟屎扔进小花园内。赵福来似乎又要笑出声来的样子，聪明的阿采严肃地一本正经地说道：“少爷，你从今天记住，记好了，不许再笑出声来，别让奶奶听着难受，你又不是不知道，奶奶听着笑声音难受。”

满面笑容的赵福来慢条斯理地问阿采：“阿采，你实话告诉我，你今天穿的褂子什么颜色呢？是红色的还是绿色的，我喜欢你穿绿色的。”

阿采笑着回答：“我的大少爷听好，我今天穿的褂子，既不是红色也不是绿色，是米黄色。”

赵福来哈哈大笑了三声，他止住笑，说给阿采：“阿采，这就对了，你想穿米黄色的褂子你就穿，我想笑我就笑，谁也管不得！去告诉奶奶。”

阿采气得一跺脚，说道：“少爷，你气坏了奶奶我可不管！看你长相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想不到你竟然是个不孝之子。”

赵福来坦荡从容地告诉阿采：“阿采你真是个孩子，我的行为与孝不考无关。”

阿采冲赵福来哼了一声，不再说什么，返回东屋陪奶奶去了。赵福来站起身来继续大笑不止，笑得浑身颤抖，笑得酣畅淋漓，笑得五脏六腑说不出的痛快。笑够了，又坐下，脸上的表情沉静如止水，真正是天底下最恬静的一张脸，两只灰喜鹊飞走了，鸟儿依然在欢快地弹唱，淡紫色的梧桐花开得如火如荼，开得如诗如画，开到荼蘼，可惜赵福来看不见梧桐花的美，或许他这辈子都不可能看见，他是一个瞎子。一个瞎子，这是他的命，他习惯了，早已习惯。但他从不觉得低人一等。好看的皮囊成千上万，有趣的灵魂万里挑一，这话好像说的赵福来这类人，赵福来拥有聪慧敏锐的心灵，拥有巧夺天工的手艺，他的记忆力好的出奇，简直惊人，在他五岁那年深秋，安丘磐石镇大集上来了一个说大书的老先生，说完大书《三国演义》中的开篇“桃园三结义”，那位白发苍苍的老先生喝口清水润润嗓子，随便唱了一首民歌：仨六仨，俩六俩，我上枊滩去看她，大马累坏了仨六仨，小马累坏了俩六俩，趁着大家都不在，隔着窗棂看看她，红绸子棉袄上开着那个碗口大的绿牡丹花，绸子裤上面绣着那个红疙瘩，雪白的耳朵上那个银环挂······老先生唱完了，走下简陋的台子，走到赵福来身边，听到赵福来一字不差地唱起来，唱得抑扬顿挫，唱得如泣如诉，说大书的老先生惊喜地盯着赵福来大加赞赏：“这位小公子相貌非凡，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此乃大富大贵之相也，如此年纪记事竟然这样扎实，简直如有助，若有幸收下这个徒弟，将是我一生的造化啊。”

赵世礼笑逐颜开地拉过赵福来，命令他再唱一遍给老先生听，赵福来闭紧嘴巴就是不说话，赵福来不愿意说话时，谁也别想让他说一个字，他就是这个性情，他把一切都藏在了心里。他独自为王。今天，伴随着叽叽喳喳的鸟鸣声，赵福来又唱起了那首儿时听到的歌谣，唱了一遍又一遍，歌声越来越响亮，盖过了阵阵鸟鸣，唱一会儿笑一会儿，笑一会儿唱一会儿，直到阿采走过来，笑嘻嘻地说：“少爷别再唱别再笑了，该吃早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