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什么呢?”
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穆华夏一跳,他循着声音望去,看见了扶苏。 扶苏大概是刚巧路过,看见他愣愣地在原地发呆,于是上前问了一句。 穆华夏摇摇头,他这才发现,不知何时起,方圆数里以内便只剩下他一人了。 “参见公子。”
扶苏摆摆手,微微皱了皱眉,“你刚刚干什么呢?”
“没什么,愣了会儿神。”
“因为什么?”
“从一个朋友口中得知,另一个朋友昨日战死了。”
穆华夏的语气听不出悲喜,他一副淡然的神情淡淡地开口,让扶苏一时辨不清这话的真假。 “这也是常事......” “是啊,”穆华夏的目光越过扶苏,看着他身后巡逻的士兵,竟慢慢露出一个浅淡的笑,“这也是常事,至少,死得其所。”
穆华夏记得他看过一个老师的采访,有人问那个老师为什么要学考古。 为了看淡生死,这是那个老师的回答。 后来呢? 后来发现,生死是看不淡的,生死始终是大事。 是啊,生死是看不淡的,可义高方知生堪舍,这世上比生死重的东西还有太多。 穆华夏突然想起魏克的话,他不知道魏克是如何一夜之间了悟了此番境界,魏克不仅仅是明白了孙广的意思,在穆华夏看来,他比孙广伟大了太多。 孙广无牵无挂,而魏克,亲手斩断了牵挂。 “你又是这种表情,”扶苏看着穆华夏,抬手在他眼前挥了挥,“你到底在想什么?”
“在想大义,”穆华夏轻轻笑了笑,收回目光看向扶苏,“小人斗胆问公子一句,公子被陛下贬谪至此,可有怨?可有悔?”
“有怨是为不忠,有悔是为不义。”
这似乎不算回答,但在穆华夏看来,这就是最好的回答。 他就是这末世的一道光吧,穆华夏想,可惜,这光,很快就要熄灭了。 两年后,始皇三十七年,一道伪诏,公子扶苏自杀于上郡。 君要臣死,父要子亡,蒙恬劝之不及。 同年,蒙恬只身被押解到阳周,关于大秦狱中。 “我何罪于天,无过而死?”
彼时恰是正午,强烈的阳光从牢中高悬的窗子里直直照进来,将面前的宣旨的使者照得面容模糊。 蒙恬隐约记得自己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场景。 当时的他骑在高头大马上,面前的少年逆光而立,阳光有些晃眼,他看不清面前人的神情,只听见那坚定的语气,一字一顿—— 何为国?有良田曰国,有干戈曰国,有百姓,曰国。 ...... “恬罪固当死矣。起临洮属之辽东,城巉万馀里,此其中不能无绝地脉哉?此乃恬之罪也。”
绝地脉,那地脉,是不是也唤作人心? “绝漠功虽大,长城怨亦深。 但知伤地脉,不悟失人心。”
非不悟也,实不愿也。 陛下......末将,无能。 * 穆华夏没有看到这些,他甚至没能等到给魏克收尸,如同他来得突兀那般,挟他而去的那道光亦毫无征兆。 边疆又死了一个小卒,因病暴毙。 姓甚名谁? 不知乎?不知也。 穆华夏那日本要睡下的,但只一眨眼的功夫,眼前的场景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营帐消失了,左右的士卒消失了,天地只剩下白茫茫一片,穆华夏知道,他这是要回去了。 但很显然那玉石并不打算让他这么轻松地回去。 那是他第二次听到那个声音。 “你......可找到了些什么?”
穆华夏没有回答,他偏偏头,将这个问题又轻飘飘地抛了回去,“你希望我找到什么?”
那声音没有接话。 穆华夏笑了笑,唇角扬起一个好看的弧度,“忠?义?仁?勇?”
很标准的正确答案,那声音重新响起,“很好......” “可是还有。”
那道声音似是没想到一般愣了一下,但很快它便选择让穆华夏继续说下去。 可穆华夏没有说话。 他在想吴阳,在想长城边上许许多多无名无姓的骸骨,他发现他甚至无法将之概括为一种精神,他们被迫卷入了历史的洪流,被迫成就了伟大。 “还有人,千千万万个被史书遗忘的人,”穆华夏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他停了下来,深吸了一口气,“或许他们才最该被铭记。”
“没有人忘记他们。”
穆华夏一愣,随即抬起了头,那道声音明明是飘忽不定的,但那一霎,穆华夏觉得它站在自己面前。 “没有人忘记他们。”
穆华夏听见那声音又重复了一遍,一样平静的语气一样平稳的语速,仿佛谁摁开了复读机。 “可他们,青史无名......” “何必要青史留名呢?”
这个问题穆华夏答不上来,那道声音也没有等他回答,“他们没有被迫卷入伟大,是他们,成就了伟大。”
“他们明明有名字啊,他们的名字......” 穆华夏蓦然悟了,他扬起了头,接上了那声音没说完的后半句,“叫做长城!”
这显然又一次出乎了对方意料,那道声音沉默了,半晌之后,叹了口气,“也行吧。”
“你原本想说什么?”
穆华夏挠了挠头,突然觉得有些尴尬。 “不重要了,”穆华夏看着眼前的白渐渐透明,他已隐隐能看见寝室的模样,“回去吧,顺道一提,那块玉石之后一段时间用不了了。”
“啊?为......” 穆华夏“什么”二字还没出口,人便已回到了宿舍,他还坐在床上,秦堑依旧保持着仰头看他的姿势。 穆华夏低头看了眼手机,15:01。 “这算什么?黄粱一梦?”
“对你而言或许吧,”秦堑看着他,眉眼染上了些许笑意,“多谢了。”
穆华夏上下打量了他许久,有些犹豫地开口,“你看起来,没什么变化啊?”
秦堑用手指轻轻点了点太阳穴的位置,“改变,在这里。”
“你想起了什么?”
“那要看你记住了些什么。”
玄之又玄的机锋最是无趣,穆华夏没想到秦堑看上去是个耿介刚直的,说起话来也会绕圈子。 他刚打算开口指责秦堑过河拆桥,便听见门口传来秦宇和元莽打闹的声音。 秦宇看见穆华夏的瞬间一把推开了挂在他身上的元莽,而在目光落在穆华夏手中握着的那块玉石上时,神情不由地黯了黯。 那块玉石已然没有光泽,安安静静地躺在穆华夏的手中,像块寻常的石头。 “你用过了?”
穆华夏还未开口,秦堑稍微往前迈了一步,刚好站在秦宇身前,“华夏兄刚刚陪我走了一遭。”
很寻常的陈述,但不知道为什么,穆华夏听出了挑衅的味道。 完蛋,这两个字瞬间出现在穆华夏的脑海,而后他抬手迅速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果然...... “秦堑!你个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