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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 通商路(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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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白跳起来往后退了退,他现在觉得他新认的知己恐怕是个疯子,自己还是离他远些为妙。  既然话不投机,那便没有同行的必要了,吴白先前还说要结伴同行到敦煌,这会儿也随便找了个借口北上了。  “北上的路可不好走啊,”穆华夏摊着地图,眯着眼认上面如蚂蚁小的字,“明明吃不了苦,为什么还要给自己找罪受呢?”

“谁知道,”钱征对于穆华夏竟然会认地图这一点很是惊喜,但他只是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口头上却不漏半分,“吴兄人是不错,少了些胆量,大概也没吃过苦。”

穆华夏对“人还不错”这个评价丝毫不敢苟同,但背后议人是非实不是君子所为,况且吴白不过是他们路遇的一个小插曲,他更大的好奇还在钱征身上。  “那西行那么苦,东家是怎么想着到域外经商的呢?”

钱征是个富商,还是个有胆子、有路子的富商,不然他也拿不到那么多上等的锦缎,这样的人,在哪里做生意都能大赚一笔的,但他偏偏选了这条年年不着家的路。  钱征看了眼穆华夏,似是在沉思些什么,穆华夏将地图收起来,乖巧地找了个地方坐下,他知道钱征不会拒绝的,就像吴白见人就要吐苦水一样,每个人都需要一个听故事的人。  果然,两人对视半晌之后,钱征轻轻摇了摇头,“好久没人问过我这个问题了。”

“可这是一个好问题,”穆华夏学钱征一样笑着,限于生理条件,他做不到像钱征一样喜庆,但他露着一口大白牙,莫名让人觉得乖巧亲切,“这个答案一定很有趣。”

钱征也跟着穆华夏笑,笑中看不出情绪,只是笑,常年行走大漠的人,该是很擅长这种笑的,不为多开心,而是日子太苦,多笑笑好歹能骗一骗自己。  一个人笑,那是和善、友爱、亲切、阳光,两个人对着笑,那就有点傻了,旁人看着对着傻笑的两人,都不自觉地往后让了几步,就像走到村头遇上二傻子那般。  等傻笑够了,钱征揉了揉脸,“大概大家都觉得自己知道答案,久而久之,也就不稀罕问了。”

“答案?”

穆华夏重复了一遍,而后又明知故问,“为了钱吗?”

显而易见的答案,钱征不承认也不否认,却是反问了回去,“穆小兄弟为什么要跟我走这一趟?”

“为了钱。”

穆华夏毫不掩饰地坦诚相告,钱征哈哈笑了几声,拍了拍他的肩。  “人们总是习惯于以己度人,也自负于自己的习惯,”钱征只笑不答,穆华夏只好自己接着往下说,“但事实往往与此相悖,对吗?”

“也对,也不对。”

这是消磨时间的聊法,一句话绕出九个弯儿说,这若是在长安,是绝没有人肯陪钱征这么聊的。  可这是关外,长路漫漫,马负着行李走得不耐烦了还要重重吐两口气,更何况人呢?难得有人问及这么有趣的故事,钱征自然要吊足了对方胃口。  穆华夏好脾气地笑了笑,“我也是人,也会犯自负的毛病,让东家见笑了。”

钱征摆摆手,又眯着眼笑,伸手做了一个保密的手势,“我跟你讲了,可不要告诉别人。”

一个故事而已,要说能有多大的保密价值,穆华夏是不信的,但钱征这么说了,他倒也不介意成全钱征的玩心,于是他将头凑过去了一些,认真地点了点头。  “我祖上就是跑域外行商的,”穆华夏觉得钱征此刻的表情,不配根烟真的可惜了,“自打我记事起,我爹就隔三差五地往西域跑了。”

“你也看出来了,”钱征说着往后一挥袖子,他的本意大概是想让穆华夏看看他身上的绫罗绸缎,可惜此刻他身上所着不过粗布麻衫,“我家世代行商,也攒下了不少的基业,说句夸口的,我这辈子就是啥都不干,这都花不完。”

钱征面上浮现出几分表演出的炫耀与自满,穆华夏自然看出他的刻意,忍着笑压了压手,“东家,财不外露,财不外露。”

钱征对穆华夏的配合很是满意,旋即伸手捋了捋并不存在的广袖,“可是我实在向往西域,真的,你都不知道域外有多美,大漠、落日、怪石、商队,还有长相奇异的胡人,我在京中那几日,做梦都是西域的驼铃声。”

穆华夏知道钱征这句话是真的,不仅仅是因为他特地强调了一遍,还因为他的神情,他说这话时,那嬉皮笑脸的神色不见了,就连那笑也敛了,满眼尽是纯粹的向往,就像一个宗教徒说起他的圣地。  “那东家还一直说大漠苦寒。”

穆华夏在一旁提醒他。  “苦当然是真苦,”此刻,就连说苦字时,钱征的眼神都是温柔的,就像提及自家调皮的孩子,“原本我家还养着些跟我一起走西域的伙计,这几年他们挣够了钱,也不愿意再出来了,只好年年再另找人。”

说及此,钱征自嘲地摇摇头,“不过说到底,谁不是为钱呢?在商言商,我倒也没必要给自己找这么个崇高的借口。”

“这不是借口。”

钱征看着穆华夏,抬手拍了拍他的肩,“好!知己难寻,穆小兄弟若是乐意,来年我还带你!”

来年自然是没有来年了,但这并不妨碍穆华夏哥俩好地搭着钱征的肩,答应得信誓旦旦。  于是,明明今年这一趟还不知结果呢,两人却开始勾肩搭背地、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来来年的计划。  “唉,”说到兴头,钱征叹了口气,“要说这路,也确实一年比一年难走了,听我爷爷说,咱大唐盛世那会儿,就现在咱站的地方,都是大唐的疆土!”

何止这一片,穆华夏在心中补充,往西,再往西,过龟兹,过疏勒,那都是盛唐的疆域,可不足百年,那些疆土便又还了来处。  千古兴亡事啊,谁又说得明白呢?也唯有这大漠驼铃,初心不改,东西往还间,默然记录着苦乐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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