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回家的路上，罗门看到的每一张脸都那么可疑，每一个人似乎都在隐瞒着什么。他努力回忆着自己在公司卫生间隔间里听到的那个声音——是一个略显厚重而颇有质感的男性声音，咬字发音很是标准，标准的就像是电视台播音员一样，几乎不带有任何口音。简单总结，单凭声音，根本没什么明显的特征可循。但是罗门却十分肯定，这绝不是任何一个自己之前曾经对话过的人。看来，对方正隐遁在某个自己从来没有察觉过的角落。晚高峰燥热的骄阳把罗门的心结更加拽紧了几分，让他感到越发的不安和烦躁，甚至有一丝丝的恐慌和愤怒。那是一种久违的感受：一种源自对于未知的恐惧，和一种源自对于无能的愤怒。罗门这种人，是一个跟他的父母很不一样的人。人生中的一些经历，造成了他与年龄不相符的成熟性格。他从来不会畏惧于解决任何问题，只是这一次的挑战实在是有些不太寻常，甚至完全不在罗门的意料之内。无论是在工作中不得不完成一套从未接触过的重要方案，或是在游戏的逆境中被一个比自己强大的多的对手逼到死角，甚至必要的时候，罗门也从来没有畏惧过直抵筋骨血肉的肢体冲突，因为至少他知道自己面对的究竟是谁。可是这次面对的对手……罗门不但不知道他是谁，不知道他长什么样，甚至连他的目的是什么都不知道，对方就已经连他安然熟睡时，枕边的半点风吹草动都掌握的明明白白。在罗门看来，这种感觉就好像是对方已经把尖刀抵在了自己的喉咙上，自己却还全然不知。这种自从学生时代之后就多年未有过的心烦意乱，即使是在罗门回到家中以后也丝毫未减。曾经能够给他无限踏实和安全感的这间房子，今天也没能带来多少安慰。“小郁！”

罗门甚至还没来得及关上门，就赶紧朝着屋里喊道。没人应声。看来林郁还没回来。罗门回手带上房子的防盗大门，一屁股坐在了换鞋凳上，掏出了手机。“你-还-没有-回家-吗-问号。”

罗门一边碎碎念着，一边给林郁发消息。“没有”“今天会晚点”“部门聚餐”“/笑脸”小郁迅速的回复了几条消息。这倒是让罗门稍微能平稳的喘上几口气了。至少从这几句回复看来，林郁还没有遇到什么事。“妈的又聚餐。”

罗门的感叹充满了对社交场的厌烦和抵触，继续在手机上搓字，“我-问你-个-事儿-句号。”

即使是在手机上，罗门却也不忘加上一个儿化音。“我-床头柜-上-的-那个-小象-是-怎么回事-儿-问号。”

“？”

“什么东西”小郁回复道。“就是-前一阵子-咱俩-旅游-带回来-的-那个-象神-塑像-句号。”

“怎么了”“它-怎么-花了——不对——化了。”

“？？？”

小郁的反应让罗门很是烦躁，难道小郁今天早上没看到那个神像的样子吗？他忽的站起身，走进卧室，这就想要拍一张融化的迦尼萨发给小郁看。可当罗门刚走进卧室一步，就感觉耳朵里嗡的一声，整个人头皮发麻。小迦尼萨就摆在他的床头柜上，举着它的四只手，就好像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一时间，罗门感觉自己的大脑似乎遭到了巨大的冲击。“是我记错了吗？早上看眼花了？是我做梦梦见的吗？”

但是下午的那个人……卫生间里的那个声音，又是怎么回事？难道也是做梦吗？难道这两件事都是幻觉？连环幻觉，嗯？直到晚上九点，小郁还没有回家。如果换作平时，罗门一定会打车去接她，至少也会发消息催促一番。可是今天，罗门没心情操心这种事，更没有心情玩游戏，他甚至都没有自己做一顿晚饭，而是了一遍一又一遍的检查着卧室里的墙壁、衣钩、窗帘、壁柜，还翻箱倒柜的找出了一包创可贴，把笔记本电脑的摄像头贴了起来，又拔掉了自己和小郁台式电脑上的摄像头。靠着椅背坐在黑漆漆的电脑屏幕前，罗门目光呆滞的看着显示器的电源指示灯一下一下的闪烁着，就好像是在等什么人，又好像是在等什么事情发生。这感觉真的糟透了。他不止一次的想象过，这个世界或许是假的，就像电影里演的那样，某一天，自己可能会走到世界的边界，看到一个建模未完成的虚拟世界，又或是发现自己的朋友、父母，甚至是小郁，都只是演员，而自己身处在一个大型真人秀节目当中……但是那些只是茶余饭后的可笑幻想，而今天摆在他面前的，却是实打实的真事。罗门用力挤了一下眼皮，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长长的叹了出去。这时候，他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新好友申请”罗门看了一眼，甩手便把手机扔在了电脑桌上，继续仰天沉思。现在的“新好友申请”，不是卖茶叶就是骗红包，总不可能是……一个念头从脑海中闪过，罗门迅速坐起身来，一把抓起手机。“我们会再聊的”。没有名字，头像似乎是一张什么照片，小小的却看不清楚。罗门的心跳迅速加快，感觉好像有人用一把铁钩，从背后钩住了他的心尖儿一样。点开“新好友”头像的大图，眼前的照片，是一尊象头神迦尼萨的塑像。虽然并不是自己床头的那一座，但是显然是同一个形象。罗门直接点下了“接受-发消息”，进入了对话框。“我说过，我们会再聊的。”

对方首先发来了消息。“你是到底谁？”

罗门飞快的发出了一条消息，紧接着又补上了一条，“你在哪？”

发送完消息，罗门这才点开对方的微信头像——没有朋友圈，没有真实的位置信息，连微信号都是无意义的随机字母加数字。“看来，你已经等不及想要跟我再多聊聊了。”

对方回过来消息了。“你在监视我？”

一边发着消息，罗门一边闪过了无数个更加可怕的念头。这让他一边用手指捏着手机的前置摄像头，一边在几间卧室里来来回回走来走去，拉箱倒柜，甚至趴下身去查看床底下……“别找了，我不在你家。”

“当然，我也不会伤害你的。”

罗门眯起眼睛盯着手机屏幕，用下牙咬着上嘴唇，脸上满都是气恼和沮丧的表情。“你太关注我了。”

“你应该关注我告诉你的那些事。”

这两条消息就像是一柄小木槌，轻轻的在罗门的后脑勺上敲了一下。神力。魔法。火球术。“火球术？你做这些就是为了让我相信火球术？”

“我们会再聊的……但不是现在。”

“你到底想让我相信什么？”

可对方再也没有回应了。不是现在，嗯？之后，无论罗门再怎么发消息——质问，威胁，猜测——对方都再也没有任何回应。林郁直到夜里十一点多才回家，看样子似乎玩儿得很累，但是除了满身烟味儿，也并没有喝过酒的痕迹，这倒算是让罗门感到稍微欣慰了一点。但是罗门却并不想拿那个神秘人物的事情去打扰林郁，而林郁也并没再多过问关于神像的问题，就好像他们从未聊起过那件事一样，只是自顾自的絮叨着一些罗门根本听不进去的话题——同事有多鸡掰，客户有多难缠，饭菜有多难吃——然后胡乱冲了个澡，便去趴在床上睡着了。罗门看着纤细白嫩的林郁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最后一脑袋扑倒在床上，心中难免又多了一份担心——他开始各种胡思乱想，想着可能发生的一切，以及因自己而起的事情最后波及林郁，而他最终也什么都做不了……罗门皱着眉头，不断在脑内思索着早上自己床边看到的景象，以及下班时卫生间隔间里的那个声音。往常下班后的夜里，是罗门作为二十一世纪新青年的“自我时光”——看动漫，跟小伙伴一起玩游戏，或者陪林郁看电影追剧之类的，时常会一直玩到凌晨一两点……可是今天，他完全没有这种兴致。眼下的罗门，只是呆呆的躺在双人床的半边，透过纱帘看着窗外无星无月的夜空，然后时不时又掏出手机，划看着那几句剪短的对话，时而又点开那个神秘人物的微信头像……不知不觉，罗门竟然也迷迷糊糊的闭上了双眼，有些睡着了，却又突然一个哆嗦醒了过来。自己这是在干什么？这时候可是随时可能有一双眼睛正在盯着自己——那个神秘的角色，他一定有什么方法在盯着自己！罗门坐起身来，摇了摇脑袋，又揉了揉眼，再睁开眼睛时，却突然用余光瞥到什么东西在动，当他转过头时……是迦尼萨的神像。它正在熔化。只有巴掌大小的小摆件，正在一点点的慢慢融化，就好像是铁板上的蜡烛一样，安安静静，没有一点声响。从底座开始，原本坚固的神像变成了柔软的流体，在床头柜的角落里向下坍塌，接着是神像的腰部，双腿，还有迦尼萨那四只手……随着雕像的全身越来越瘫软，象神的长鼻子也渐渐下坠的更长，上挑着的尖牙也滴落在了下方，双眼死死地盯着罗门，仿佛是在求救，又仿佛是在诉说痛苦，却更好像是在倾斜着一股见死不救的仇恨……罗门也死死地盯着神像的双眼，出神的见证着眼前不可思议的一幕，甚至忘记了眨眼，忘记了呼吸，忘记了尖叫。“呵。你知道吗？在地球上的许多宗教里，骨器都非常受欢迎……”一个梦呓般的声音在卧室里回荡着，罗门这才回过神来，他注意到自己身周的现实就像是梦境一般：梦的视角是在床角，眼睁睁的看着呆坐在床上的自己，床上也只有罗门一个人，并没有林郁。而自己的身边，却站着另外一个人。那个人不是小郁。甚至也不是罗门。罗门身边站着一个白衬衫、黑西装的人，甚至还扎着一条典雅的宝蓝色缎面领带。从衣着来看，这个人即使出现在罗门公司的会议室里，也丝毫没有违和感。可是，这个人偏偏长着一颗白象的头。“他们认为，有些富有灵性的动物，他们的骨头所制作的材料一定有额外的魔力——比如，牦牛，天境之地上神赐的生灵，为贫瘠草原上的牧民带来奶水，肉，皮毛，还有……骨。”

西装革履的象头人饶有兴致的看着罗门床头柜上的迦尼萨神像，并不管罗门是否有听他说话，只是不断的呢喃着。而此时的罗门，却对此情此景毫不惊讶。就像他不会对梦中的无厘头景象惊讶一样。“但是，牦牛骨并不是最理想的材料。对于一些有更高追求的祭司们，牛骨太平凡了，他们需要更加高级、更富有灵性的动物作为材料……看哪。”

象头人俯下身，蹲在罗门的床头柜前，用一根手指轻轻触碰抚摸着迦尼萨神像那跟他几乎一模一样的头部。“一百六十块的价格，买如此精致的手工雕像，真是捡了便宜。至少要五个成年人的胫骨，才能拼接雕磨出这种大小的人骨神像。我个人少有珍藏，但这个品类确实是值得赏玩的一门作品。”

“人骨雕像？”

罗门看着象头人宽阔的后背，情绪异常平稳的问道。“呵，这种材质，恐怕在旅游纪念品店里是不太容易出售的。”

象头人用一根和人类一样、但却和他的白象脑袋一样雪白的食指，用力按压了一下迦尼萨神像的头顶，巴掌大小的神像随着那一按，就像是一座正在被高温加热的塑料一样，融化坍塌了下来。“所以……许多人宁可相信贴近于自己认知的谎言，而非骇人听闻的真相。”

他回头看了一眼象头人，又继续看着床上的自己，而床上的自己仍然在呆呆的望着正在融化的迦尼萨神像。迦尼萨神像则一边融化着，一边用那复杂的眼神望着站在床角的罗门。“真相。你想告诉我什么真相？”

罗门平静的点点头。“很好。看来，你愿意让我们之间的对话，更加的……深入。”

“我想先知道你是谁。”

罗门并没有回头看象人，而是一直盯着床上那个自己的脸。“那个雕像是谁？”

“象头神，迦尼萨。”

“那么我……”象头人转过头来，扭动着自己的白象脑袋，似乎是在暗示什么明摆着的事情。“我问的是你的真实身份。”

罗门扭过脸来，用坚毅的眼神和象人对视着。象人也和罗门对视着，大约有好几秒的时间。“你很敏锐。也很聪明。这一切会降临在你的头上，并非没有缘故。”

“可以告诉我答案了吗？迦尼萨？”

“这个形象，只是我幻化出的一个尽量不要惊吓到你的样子。我的存在超越了你当前的理解……”“而我的理解力超越了你当前的判断。”

罗门迅速的打断了迦尼萨的话。又是一阵沉默的对峙，迦尼萨的象鼻子似乎轻轻的抖动了一下，接着，发出了一阵低沉、粗闷又缓慢的笑声。“哈——哈——哈——哈……罗门。看来，我们会合作的很愉快。”

“合作？什么样的合作？”

“那是我们以后的话题了。今天，我只是前来表达我的诚意。”

“连真实身份都不愿表露的诚意？”

罗门尖锐的指出了问题。“即使如此，我相信聪明如君之人，也不会拒绝——”象头人一边说着，一边伸出了自己的右手，“一份小小的礼物……”“礼物？这两个字从神魔的口中说出，往往意味非凡。”

罗门尖锐地指出。“你果然很聪明！”

迦尼萨赞许道，“没错，接受它，就意味着我们的合作关系。”

“我有其他选项吗？”

“当然有。”

迦尼萨晃动了一下巨大的耳朵，“拒绝我，你就会醒来，继续你的生活。但是……接受它，相信我，你的生命轨迹将会从此颠覆，那是超越你想象的强大力量。红色，还是蓝色？你来决定。”

罗门直勾勾的盯着迦尼萨深邃的双眼，却也只在那双没什么特别的瞳孔当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又从倒影中看到了自己的脸和自己的双眼。红色？还是蓝色？大约半分钟后，罗门伸出自己的右手，紧紧地握住了迦尼萨的右手。罗门看到，迦尼萨的象嘴也露出了一个微微的笑容。握住的右手逐渐收紧，越握越紧，越握越紧。罗门默默地用力抵抗，却根本无济于事，他感觉自己的手简直快要被捏断了，就在他终于快要喊出声的时候，突然又从掌心开始传出一阵剧烈的灼烧感和针刺感。“啊！”

罗门尖叫了一声，想要抽回自己的手，可一切感觉又都消失了。“很好！很好，罗门先生。”

白象的双眼突然瞪大，嘴角因夸张的微笑而上扬着，声音迅速变得遥远而虚幻，“我们会再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