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安城连续下了几日雪,难得放晴,不知有多少人赶着晒太阳,偏她避光而坐,不在意得失一般,从袖子里掏出一只脸大的香梨在那儿啃。丫鬟担心她穿的单薄,从里面急急送来一件狐狸毛披风,她看了一眼,似乎是说不用。冬日的天,再放晴也还是冷,加上绵雪待化,更要带走一地余温,她两只手都在外面冻着,渐渐跟梨子的绿皮对比出青红颜色。街上和点心铺内明里暗里打量她的人很多,她见了也当不见,眼里虚空一片,似乎愁着什么大事,嚼着梨也能露出一脸忧国忧思的古怪面容。“公子今日出门吗?六善居新到了一样前明的墨砖,说要给您看看。”
折玉按照过往习惯来请示下。付锦衾将账册翻回之前那一页,说,“今日不去。”
账上最近收益不错,他各挑了一笔,花了一点时间算出明账,才彻底掷到一旁。折玉见他绕出柜台,暗忖他定是还要出门,一面伺候披风一面跟到门口。门上入冬便挂了一面松竹织面门帘,他亲自撩了,才刚迈出一步,便感知到一道视线,笔直朝他望了过来。“我想买狗。”
她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手里的梨还剩一小半,被她弓着手指抓在手上。仿佛专为等他迈这一步,专要跟他说这句话。两人之间隔着一条熙攘长街,分明来往行人不少,道路不窄,却似在眼里被搬空了,干干净净的没有任何“杂物”。没见谁等人是这种等法的。付锦衾有些无奈地笑了,站在原地没动,袍袖被风猎起一阙,有着书生式的温润也有着大家公子的慵贵。姜染被他这个笑晃晕了眼,知道他生得好看,可惜她今日不是专为欣赏他的容貌而来,牙口极好的迅速吃完剩余香梨,不用他叫便径直走到近前,“我想买狗,但我不知道狗市在哪,我人缘不好,没有能说得上话的人。”
这些话大约酝酿了很久,她说得一点磕巴不打,几乎像背书。仰起的脸晒在太阳底下,白得像瓷,却并不似瓷那般娇脆,发色浓黑如墨,唇色殷红如血,竟是无一不浓烈,白日里看她,也有种来路不明的“鬼”气。“所以你就找我。”
他低头看她的手,冻得发青,骨节都僵了似的,“怎么不进去找。”
“我怕搅了你生意。”
她知道他店里总有一群人端详她,她向来看中生意,便觉得所有人都在意这个,之前不来同他打招呼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她很仗义的说,“外面现在都说我疯了,你跟疯子玩不也成半疯了,不好连累你。”
“是吗?”
付锦衾淡淡看向酆记,那里面有几个巴着门缝守着她的大嘴巴伙计,一个人嘴里一个版本,“造谣”之前也不知道对一遍词。这些人的目的肯定不是害她,甚至也许是实情,也或许... ...付锦衾看回姜染,带点探究和品的意思,若是装疯卖傻也能卖得这般自然,也是种本事了。“现在他们都知道我跟你玩了。”
他淡然一笑,诱她看向付记大开的一排窗户,窗上抻着好些看客的脑袋,早在他出门见她时便探出了头。姜染斜身朝那串窗户扫了一眼,眼里现出厌烦,说了句这个好办。转瞬挑起眼皮,走向离她最近的那颗“脑袋”,直言不讳的问,“你看什么?”
“脑袋”被她问得一怔,没遇见过这么直白的当事人,楞过之后梗着脖子回了句,“看你,怎么了?”
来此做客的大都是些家底殷实,闲极无事的公子大爷,顾着脸面也没有被小姑娘吓退的道理。姜染听后点头,错开一步,忽然抓着窗棂做了一个拉弓,待到那人反应过来时,窗棂已经被她用力甩向那人的脑袋。“诶呦!你——”那人被打了个大翻面儿。“你什么你。”
她从窗口探身进去,拎住那人衣领捞起来,“这回看够了吗?”
这世间女子,大致分为两种,一种是水做的,转盼多情,一种是玉做的,剔透玲珑,姜染是石头做的,坚不可摧,看不惯谁就收拾谁。“脑袋”捂着砸疼的半张脸,待要发作,想起她是个疯子,隐忍不发又觉得没脸,脸在疯子之间对比,又变得不再值钱,受了莫大委屈一般咬着牙说,“看够了!”
“够就关窗户!”
一排窗户都跟着关紧了。付锦衾失笑,自从她来了以后,旁的不论,新鲜“景致”确实多了不少。“走吧。”
他带着她往四方街方向走,顺便在路过自家窗户时拉开半扇。那里面拢着火盆,不能关太实,一群人窝在那半扇窗户里,之后会议论什么便不知道了,也没必要知道。“你买狗做什么?”
付锦衾边走边问。“我想买一只能打过张进卿家獒犬的狗,牙要比它的大,脖子要比它的粗,咬死以后正好给狗也做副棺材,跟张金宝一起送走。”
她扬手比划大小,脸上从不见活泼,总是一副严肃认真的模样,再荒唐的事在她这里都说得通。张进卿是张金宝的小儿子,乐安城出了名的“闲事太岁”,正经事没功夫做,偏在这类事上有闲心。她最近天天跟狗赛跑,那东西一出来她就得走,她认为这不是长久之计,决定用个一劳永逸的办法解决。“若是在乐安找,不见得寻得到。”
付锦衾摇头。“先试试,万一有呢。”
姜染不信邪。乐安城不大,往东绕过一条老巷便是卖牲畜的四方街,这地界外村人较多,带过来的东西有些是自己养的,有些是山上抓的,猪狗牛羊,驴骡大马,赶上西域人路过还能遇上几只骆驼,不过这个时节牲畜不爱长膘,卖货的人也较平时少。“诶?付公子,出来遛弯啊,有新到的马看看吗?”
“姑娘要什么?我这儿刚抓了只小狐狸,浑身雪白不染杂色,您瞧瞧可喜欢?”
买卖人靠吆喝过日子,不管认不认识都是一通热情招呼,姜染在外村人这里还没彻底出名,听到有人跟她说话还有些稀奇。盯着狐狸看了一会儿,略微动了点心思,“这东西炖萝卜好吃吗?”
她问的一本正经,旁人不知道她疯,便有一种别样的娇憨。“姑娘说笑了,哪有用狐狸炖菜的,我们抓了好些年也没听过这个说法。”
小贩对着她笑,这对她来说也是破天荒地头一遭,但她志不在狐狸,摆摆手便往前面去了。“前头的老爷,后面的公子,旁边的姑娘上上眼了,有缺看家护院的狗不要,大小不论,给价就走咯。”
有人拖了个长音,正是她要寻的狗摊子,但这摊子上的狗——她蹙眉转了一大圈,“怎么都这么小?”
这些东西放到张进卿的獒狗面前,就是一口的事。她送不走狗,还得搭一条进去,这是不合账的买卖。“他们家那么大的不好寻。”
付锦衾说,“春日里倒是有几个外乡人抓到过这种狗,再往后就没怎么见了。有些东西是可遇不可求,你若非想要,就得托人去云岭一带看看,那地方有深山,容易出这类东西。”
两人在四方街走了几个来回都没遇上合适的,顺着长街出去有道凉亭,便在那里歇脚。这方亭子有些年头了,许久不曾修葺,亭柱上的漆都斑驳出了本来颜色,漆色反而沦为了陪衬。亭椅就更不必说了,连天阴雪,有水有冰,还夹着些许砂砾。姜染知道付锦衾讲究,提前从袖子里掏出一张帕子,将其中一块擦个干净,自己那片反而敷衍,随便一拂,拉他坐那块干净地方,对他道,“你帮我买一只,托人往云岭寻,要比张进卿的大,或者差不多也行。”
付锦衾看她迟钝又懂得殷勤的脸,笑道,“哪个说你疯的。”
这会儿不是挺机灵,求人之前还知道卖好。“谁知道谁说的,现在满城的人都知道我脑子不好了。”
她对此事也相当介怀,两只脚踩在亭椅上,长裙之下是两只缎面绣花小鞋,翘着脚趾动了两下。付锦衾就没见她好好坐着过,养成这种习惯的情况一般有两种,一种是被家人娇惯长大,一种是一人独大多年,没人管束。从她的人对她的态度看,他倾向后者。这人到底什么来路?亭外起风了,吹皱了他身上的苍色长袍,也吹散了亭上一檐浮雪,他逆风看向亭外,瞧见一片清浅的远山。这里的山不高,鸟兽都偏温顺一类,兔子和羊,狐狸和狼,也有狡猾的,也有不服管教的,但与深山那种真正的猛兽相比,是片太平净土。净了许多年,不知会被什么打破。他重新看向她,接起之前的话题,“你有钱吗?”
买狗要托人脉,人和狗都得用钱。姜染说:“我气死他就能把钱给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