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是“忙年”,按年历算,打从今日开始到三十便算正式进了年月了。二十三开头要扫屋,院子里的落叶要扫净,桌面上的细尘要擦洗,这里头有几句话的讲究叫:家宅透亮,穷神不来,招牌明亮,衰神自退。全打扫完就是祭灶,这是今天最大的事,灶台东面要供上灶王爷神相,底下摆上瓜糖,麻糖,小锅麦芽,灶王爷吃后嘴甜,上天复命时就会只讲各家的好事。这是劳苦百姓种在心里的小愿望,希望衣食有余,盼望福寿安康。姜染寅时收更,卯时就从床上爬起来了。她不知道随手做下的木雕已经给她招来了隐患,更不知道自己那点儿疯癫的“奇人异事”,已经通过张进卿殷切朴实的破嘴,传达到了某位“旧相识”的耳朵里。她只是一心过年,一心想把灶王爷伺候好。因为每年太师父和师父都会从这一天开始为他们张罗过年,今年她们没在身边,自然就是由她当这个大家长。她以为她们还在,或者说,相信她们还在,她是少主,是上面有长辈的人,这是她心里不肯翻开,也没办法翻开的一页。平灵照旧起得最早,翻箱倒柜地要给她穿“鲜艳”衣裳,她说什么都不要,自顾自投身到衣匣里,翻出一套锦鲤映月的袄裙,平灵急得跺脚,说,“哪有小年穿蓝色的!”
姜染也不管她,自己给自己穿衣服,自己给自己梳头,她那衣服分明是赤桃色的料子,比绛色浅一点,比正红又少些庄重,正适合小年穿。拢手在头上抓了只元宝髻,束发的本事不如平灵,但是她心急,人家都说越早扫院子越好,手还在头上忙碌插钗,脚已经走出去了,站在院子里喊,“扫衰神了!赶紧起,赶紧起!”
鬓角碎发梳不上去,差点把平灵急死,一个劲儿在她身后追。她不管三七二十一,抱着头摸了一圈,稍微有点歪,其他都挺好,说什么也不肯再重梳。剩下几个陆续起床,旺儿先奔出来的,拱着手说,“姐姐过年好。”
她笑说,“这才什么时候,才刚开了年头呢,等大年再拜,咱们今天首要一样是把家里打扫干净。”
结果小年里的头一样事就开了个不痛快的头,焦与提议既然要打扫,就不应该光扫地,还应该擦地,擦招牌,擦死角,把窗户拆下来洗净灰,碗也要用热水烫一遍。但是这些活他不让别人动,非要自己一个人干。姜染不同意,说民间有老说法,必须全家动手干活才能合力送走衰神,这叫人多力量大,不是收拾的越干净越好,她说,“你一个人全干了,一个人送能送多远?能有我们一起推出去的劲儿大?”
这话照这么一说,好像真是那么回事了。付记这边反倒没动静,因为付锦衾不信这个,不会像姜染那么招呼伙计。折玉、听风一直在屋里踏踏实实地睡着,总不见起,反倒是守在酆记看人忙碌了一早上的暗影都看不下去了,敲着折玉的门说,“影主,人家都起来扫衰神了,我们扫晚了是不是送不走了?”
其实他们过去根本不过小年,偶尔热闹一下,也是付姑奶奶张罗定一桌菜回来,吃过喝过便算完了。今年对门这么一折腾,闹得折玉他们也有了兴致,听说人家扫衰神,他们也跟着扫衰神,听说人家那边熬祭灶糖,他们就扔了扫帚,先“买”灶王爷,再买熬糖用的甜菜杆,他们之前就没供过!听风凝着贴得有些歪扭的灶神像说,“现买的怕心不诚吧?”
折玉劝解他,“酆记的还是小结巴现画的呢,别拘泥形式。”
再说熬汤,大体分三种,麦芽的,糖瓜的,芝麻的,讲究点儿的人家爱用芝麻,有条件的加花生红枣,姜染一声令下,三样都做!其忍头一次在万众瞩目下上灶,难得有些紧张,姜染来来回回在他边上走闲步,说你这糖要是能熬出咸味儿我可真服你了啊。糖和扫屋一样,都是自家人做才更显诚心,姜染本来想让陈婆婆上灶,一般老人家做东西都好吃,刚要建议就被小结巴捂住了嘴。她吃过一次婆婆做的饭。“不,不,不是人,吃的。”
她说谁呢?其忍和陈婆婆同时看向她,又同时把注意力放到糖上。北方熬糖的原料多是用甜菜杆儿,这东西一到小年就有现成的甜菜汁卖,胡同口第三家小摊子大清早就生意爆棚,姜染抢了三大罐子,就是怕熬不出好糖。这东西你说多难倒不至于,说多简单也没那么容易,紧要一点就是火候。先得把甜菜汁里的水煮出去,再花耐性搅开,火不能太旺,容易糊,也不能太小,搅不粘。一群人守着一锅糖,到饭点了也端着碗站糖锅边儿上吃。这时候要是有认识他们的人来,估计得吓死,这院里的都是些什么人呢?刀口舔血,生杀半生,这样的人守着糖锅,简直像一群恶名昭著的“后娘”在研究怎么带一个孩子,你以为“后娘”要至孩子于死地,其实他们只想听孩子一声笑。付记这边更不用说了,酆记做什么他们就做什么,从头到尾都有一种随波逐流的虔诚。可惜这锅万众瞩目的糖并没有如他们预期那样,变成三块甜嘴蜜心的糖块,当然也不至于咸,而是苦。其忍一连换了五锅甜菜汁,熬了不下十碗糖,都没好滋味。姜染气得天灵盖都要飞天了,掖着手问,“你是不是克灶。”
这话说得可太缺德了,一个厨子要是克灶,不就相当于说做买卖的人克财吗?其忍也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搅着锅里的糖说,“现在还能买到甜菜汁吗?”
姜染走到院外空地上,仰着脸看天,无声做了个大开膛的动作。她觉得憋得慌,想把一身的心肝脾肺都拎出来透透气儿。“到底谁说你是厨子的?”
多造孽!她在院子里跳脚,恨不得随灶王爷一道儿去了。婆婆劝她,说姑娘别急,“咱们还有两、三个时辰能试呢。”
她盘腿坐在地上叹气,说不能了,“再做也是这个样儿。您说这苦糖要是让灶王爷吃了,不得到天上骂街啊。”
婆婆劝她,“咱们冬至那天还忘吃饺子了呢,进了大寒不也没掉耳朵吗?而且灶王爷吃了苦糖,知道你过得苦,就会比旁人更疼你。”
陈婆婆嘴里的灶王爷特别有人情味,姜染信以为真,端着两碗糖就到付记去了。她想让灶王爷连她带付锦衾一块儿疼。结果两边儿铺子都没好厨子,熬出来的苦味儿一模一样。付锦衾没在付记,姜染也没问他去哪儿了,鞋底往东一迈。她得买糖去,买现成的糖,都这么苦下去还像话吗?折玉跟在后面追了几步,还没张口就听姜染说,“我给你们带。”
多好,这么好的对门上哪儿找去,折玉无声地想,假如他们真是不赚钱的棺材铺和点心铺就好了,他们公子可以喜欢疯子,他跟小结巴也能... ...对面猛地飞过来一道视线,正是他念叨的童换姑娘,不过这人眼神里并无善意,甚至还有杀气。看来是上次的剑鞘事件并未从她这里过去。折玉看见她小声对平灵耳语,平灵等了很久,她还停留在第一个“你”字上。平灵歪得脖子疼,拉着她说你进来说。“就,就,这儿说!”
多不情愿?自己结巴还恨别人嫌弃,平灵少不得要哄她,折玉一步一回头的看着,不知道自己的嘴角一直伴着笑意。你上次见的是这个折玉吗?就门口那个一看就嘴贼欠的。小结巴想这话,可惜挣到最后也没说全,家里人多,又乱,这错认名字和人的事儿,便这么一天深似一天的埋下去了。再说姜染这边,脚程挺快,没多一会儿就进了长盛街了。乐安城一共两条卖东西的长街,一条叫乐安,一条就是长盛,乐安那条就是姜染他们所在的那条街,大店较多,是乐安城的门面,古玩玉器,精瓷买卖。另一条长盛则是小摊小贩居多,烧饼油条,糖葫芦、甜蜜果,东西卖得杂,人也熙熙攘攘地看不见尽头。年关没人收着力气,都将吆喝叫得山响,姜染扬高下巴往里头看,她记得最里面有位做白糖糕的老爷子,卖糕也卖糖瓜。这路程不远,腿上多倒腾几步就到了,都说赶早不如赶巧,老爷子那摊子上不多不少整剩两只糖瓜。“大爷,这两只糖瓜我要了。”
这话是两道声儿,一道出自姜染,一道出自同样熬了苦糖,被迫上街寻甜糖的付瑶。街道嘈杂,分不清是哪道声音先至,两人各自掀起眼皮,同时看向彼此。付瑶认识姜染,一看是她就眯起了眼,她不喜欢姜染,一是认定她是棘手的麻烦,二是她伤过林执。姜染则是从没注意过付瑶,之前两次交手都是在夜里,一次在墙头,付瑶一出来她就跑了,二次对方夜探酆记戴着面具,姜染没详细见过她的全貌,只觉得那双眼睛有点眼熟。姜染认为自己先来的,从袖筒里抽出一只小帕子,托在手上递过去,“大爷,装这里边儿。”
付瑶认为比她先到,一只手横在姜染面前,“姑娘这话说早了,这两只糖瓜明明是我先要的。”
两位买主护不相让,接下来为难的就是大爷了。大爷也是在乐安城常年架摊子做生意的,要说这城里的姑娘夫人,不一定全都认识,面前这两位却万不可能不识。一位是远近驰名的棺材铺疯掌柜,一位是父母官林执的悍辣夫人,两边都不好得罪,这竹屉上的糖瓜自然也不能随便给。大爷一言难尽的说,“要不您二位,一人一个?或是再往别的摊子看看,准还有剩的。”
糖瓜不算什么紧俏货,小年吃用的上,自然也不止他一家在卖。姜染表示同意,但是她有她的执拗劲儿,拆开荷包抓出三枚铜板递过去,“那我买您的,让她往别的地儿找去。”
您就说这人多轴吧,她这么一说旁边那位能让吗?大爷看了一眼付瑶,果然见她横了眉毛。凭什么她往别的地儿找啊。“大爷,糖瓜给我,让她到别的地儿买去。”
付瑶扔了六枚铜钱,价高者得,非要较这个劲。疯子想了一会儿,把三枚铜钱从大爷装钱的罐罐里捡出来,心说大过年的让老爷子多赚点儿吧,但是对方那副:没错,老娘就是找你不痛快的样子实在烦人。疯子不是嘴上饶人的主,别看不买了,说出来的话绝对不会让对方舒服。“你是冤大头你买吧,我让了。”
多气人,什么叫冤大头,什么叫她让了?“你给我站那儿!”
付瑶立目,这事儿要这么下去不算完!大爷愁死了。疯子砸小林大人那事坊间早就传遍了,大爷知道付瑶为什么看疯子不顺眼,但疯子显然不知道她是谁,大爷也是好心,小声跟姜染说,“您何必跟县令夫人置气,之前您砸林大人的时候不是也没留情面吗?再说您那话说得也不中听,依我的,赔个不是便算过去了,好歹这位是官夫人,您跟她弟弟走得不是还挺近?”
小林大人是个和气的父母官儿,夫人虽说有些脾气,在这乐安城里也没为难过谁,逢年过节还施粥散粮。姜染他不了解,可他听说她把猎户家的祖孙都接到铺子里住了,可见也不像外头传得那么离谱,他想得是冤家宜解不宜结,没成想反让这两位结着心结的主,以真实面貌相见了。姜染面无表情捻了两下铜钱,恹一抬眼,看向对面的官夫人。“你是付瑶?”
“你才知道?”
三枚铜钱揣进怀里,你说是不是冤家路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