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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方校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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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春节,我去看望了方校长。方校长是我的小学校长,今年已经八十五岁了。她一直住在和学校只有一墙之隔的老院子里,那个老院子解放前就在了,老院子里有四栋并排的两层高的小洋楼,一直是学校的领导住的,方校长在那里住了四十多年。我去的时候,方校长正在老院子里扫地。见着我,她很开心,一下叫出了我的名字:“阿慈,你来了,快快来坐。”

从我当她的学生起,她就一直留着一头银褐色的短发,总是梳的整整齐齐,夏天的时候,她喜欢穿的确良的衬衫,尽管那个年代的确良已经有点过时,但她总是把衬衫熨的整整齐齐,配上灰色的长裤和一双黑色皮鞋,她本身个子就高,身型又挺拔,在女教师当中总是特别醒目。现在她年纪大了,身子有些佝偻,但还是保持着教师庄严的姿态。她一边让我在小院子里的一张藤制椅子上坐下,一边给我拿了些水果来。“阿慈,你不要客气,吃点水果。”

她笑眯眯地看着我:“这两年来看我的学生少了,你来,我很开心。”

“方校长,您气色特别好,身体还好吗?”

方校长摆摆手:“这两年不太好了,眼睛不太行了,不太能长时间看书,精神也不是特别好。但就是天天隔着墙,能看到操场上学生在运动,也就不觉得自己老了。”

方校长是我阿嬷的同学。她和我阿嬷一起在那个小岛上长大,她的祖上是岛上的大户人家,从小家庭条件很好,阿嬷和我说,方校长小的时候就很会弹钢琴,她一直很羡慕。阿嬷小的时候也喜欢弹钢琴,但那时我阿嬷家道中落,父母双亡,她外婆管着钱,不愿意出钱给女孩子学钢琴,岛上有对牧师夫妻,看我阿嬷聪明又有资质,就允许她每周日在礼拜结束之后可以用钢琴,牧师的妻子会教她弹一些圣经歌曲,但没学多久,牧师夫妇就搬走了,阿嬷就失去了继续学习的机会。“可是玉芬不一样,她家里有钢琴,天天都可以弹,她爸爸还给她请了一个音乐教师,每周都去她家教她,我很羡慕她,有的时候她会带我去她家弹钢琴,我就很开心。”

玉芬是张校长的名字,阿嬷直到现在每每提起,还是觉得羡慕。解放后,方校长去读了师范学校,后来一直留在那个小岛上,当老师,嫁人,生子。她的先生是归国华侨,最早在南洋长大,解放后回到祖国,在小岛的中学当历史老师,到五十年代时,当上了副校长,当地人都觉得方校长嫁得好。不久后,她就生了一女一子。阿嬷说:“玉芬的前半生过得很平顺,但她的后半生就很艰辛。”

幸福的日子一直到六十年代,方校长的先生被批斗,她也因为原生家庭受牵连,丈夫没几年就死在了狱里,她自己则被下放到北部的农村。儿子因为家庭原因在学校被排挤,想不通,在十二岁那年选择了自杀,小女儿则被寄养在农村亲戚家里,但和母亲关系变得非常疏远,到了八十年代初,方校长终于被平反,但是小女儿则不再愿意跟着她,通过各种关系,很快就出了国,而且再也没回来过。方校长从那时起就一直孤身一人,阿嬷觉得,大概家庭让她无所寄托思绪,所以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到了教育上。她对学生就像孩子一样好,有碰到家庭困难的学生,会拿自己的工资接济,有碰到父母无暇照顾的学生,会接到自己家里住。那时,方校几乎全年三百六十五天都在工作,年年春节都在学校度过。很快,她成了改革开放后第一批的省级特级教师。我读书那会儿,方校长已经退休返聘了。我阿嬷都已经退休好多年了,方校长依然奋斗在第一线,她坚持每个月要下到每个班级去带一节课,而且那么大年纪了,她依然能记住绝大部分学生的名字,上课的时候,不需要班主任提醒,她就能在点名回答问题的时候清晰叫出学生姓名,甚至不少毕业了几年、几十年的学生回校探望,她都能第一时间回忆起学生的名字。她讲课的时候有一种特别的魅力,不同于那时一些带有口音的中青年教师的“地瓜腔”,她讲课时总是字正腔圆,不紧不慢,显得从容又和蔼,而且她不喜欢拿课本,她喜欢上课时和每一个学生作眼神上的交流,遇到好的学生,她会微笑表扬,遇到不认真的学生,她也不随意批评,而是会通过敲敲桌子的方式暗示。但方校长的职场也非一帆风顺。我记得小学二年级时,学校突然空降了一名党委书记,是一名四十多岁的姓张的女老师,总是将头发高高盘起,戴着一副黑框眼镜,不苟言笑。那时我不懂,只知道来了一名学校我领导,却记得很深刻,有一次我的家长在吃饭时严肃地讨论起这个话题:“听说是从教育局调来的。”

“据说就是在这里过渡一下,之后回教育局才能升迁。”

“真是奇怪,一般学校党委书记都必须是校长。”

“还不是因为方校长历史背景的原因...但是又必须得她当校长。”

“也不知道这个张书记以后会不会顶了校长的位置。”

“当初把小孩送到这个学校就是看中方校长,这个书记可别把她顶替了。”

新官上任三把火。张老师来的第一个月,就开始重点抓学生资质的问题。当时学校有两类学生,一类是地段生,只要户口和住房在本地段,就可以读这个学生,另外一类是关系生,通过资助学校等方式进来的。关系生一般非富即贵,张老师总特别关照,但当时不少人没有关系也没有钱,又想进这所学校,就会想办法把小孩子的户口挂靠某个亲戚的家里,然后借亲戚家的住址上报学校,但实际并非住在此地段。这种情况很早就有,说符合要求也勉强符合,方校长本着能多让几个孩子读好学校的想法,对此没有严抓。但张老师不这么觉得,她觉得这是一件严重违规的事情,影响了地段学生上好学校的公平机会,所以她一来第一件事就是核查全校所有地段生的学生资质,而且她特别懂得利用手下老师开展工作。那时她会轮流安排年轻的老师,在上课时间到地段生家里突击检查,查看地段生是否住在此处,如果发生没有实际居住在地段内,就会想尽各种办法劝退。同时,还充分发动了学生间的互相举报,“只要发生有同学平时不住在这个地段,向班主任老师举报,属实的话,期末可以加分。”

那一段时间,人心惶惶,家长间互相都非常谨慎。总记得每天放学的时候,就能听到家长间互相低声讨论:“你们最近住回来了么?”

“肯定住回来了呀,上次隔壁三班的那个小孩,你听说了吗,被叫家长劝退呀。”

“哎,哪有这样的样,招生政策上又没说必须住在这里。”

“哎呀,你也不能拿招生政策去和这个书记讨论,现在谁碰这个钉子谁倒霉。”

“这个书记来了以后大家都不得安宁。”

“小声点吧,别让孩子们听到,万一传到书记耳朵里,我们自家小孩也要跟着倒霉。”

我们班就有这么一个倒霉蛋。她叫阿媛,是个地段生,有些自卑,一方面人长得又高又壮,长得不好看,就被班上一些男生欺负,另一方面家庭条件不好,她的家长双双下岗,为了保证家里收入,她家就把地段的房子高价租给了一户关系生,自己住回郊区的小房子。自从张书记来了之后,每次班主任找她,她都特别紧张。有一次,我看到她和她父母一起进了老师办公室,后来听传言:我们班主任准备劝退阿媛。中间大概有一个多月的时间,阿媛都没来上学。后来又来了,只听说是她的父母双双跪在校长办公室门口,最后方校长出面和张书记沟通,张书记“勉强”答应让阿媛先在我们学校“借读”,但下个学期必须转到其他学校。后来阿媛虽然回来上学,但是学习成绩大幅下降,在学校里没有朋友,很多同学嘲笑她是“借读生”,甚至连一些年青的老师上课时都毫不掩饰地说:“借读生成绩就是拖后腿。”

聊到这件事情,方校长说,为了这件事情,她和张书记起了很大的冲突。张书记坚持“这是政策,否则对真正的地段生不公平”,方校长则觉得“你可以针对之后进校的学生,但没必要让已经进学校的学生退学,他们退到哪里去?”

张书记则说“这个我不管,我负责的学校不能做这种不符合政策的举动,而且现在不做,对以后的地段生很难交待”。这件事情闹了两年,最后闹到了市教育局。一方面,方校长觉得搞不定了,提了辞职,另一方面,不少家里有关系的家长也闹到了教育局。最后,是有一个被劝退的地段生家长跳楼自杀,事情上了新闻,市教育局不得不出面力压,把张书记调走。“我们那时候年纪小,不懂,但只记得那段时间所有人都很紧张。”

“你们只能看到一面,但这件事情很复杂,我是经历过那个年代的人,我觉得当时张书记是在以政治手段做这件事情,从工作上面来说没有错,但这里是学校,任何一点小的举动,影响的都是孩子的一生,我不想让任何一个孩子像我自己的孩子那样...经历畸形的人生。”

然后她突然陷入了沉默。我想,她可能想起了那个很早就自杀的儿子,还有远走异国他乡的女儿。天色不早,我向方校长道别,方校长再三挽留我“留下来吃饭”,我不好意思,便和方校长说:“我阿嬷这个月底生日,您一起来。”

听这么一说,她很开心。我走的时候,她硬往我包里塞了两个石榴,然后站在门口,一直目送我。走到路口,我回头一望,方校长还站在那里,朝我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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