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趟火车啊,念寻恐怕永远都不会忘记。这是她有生第一次独自坐车远行。两边的风景飞速后退,列车一路南下向前急驰。她和她的行李箱颠簸在车厢里快一天了,她既不敢抬头,也不敢转身。所有不经意停留在她身上的视线都让她紧张,她第一个反应就是自己被认出来了!如果说眼前的目光还可以勉强招架应付,身后的目光则令她如坐针毡。她像是被看到了裸露的背和赤身的肉,身边的私语和窃笑都像是因她而发与她有关。那一刻,她真希望自己马上隐身,立刻消失。只有当火车进隧道时她才略感安全。最好就这么一直在黑暗中被摇晃着,永远都不要见光。车窗外夜幕缓缓降临,乘客间彼此开始看不清脸,周围人渐渐昏昏欲睡了,她这才疲惫地靠在座椅上闭上双眼,泪水终于在夜色掩饰下无声息地肆意流淌。她的脑子根本静不下来,不是网上留言区铺天盖地的骂声,而是那些心惊肉跳的画面。自出事后她一直回避去想那个阴魂不散的噩梦,她只是大抵知道自己有这么个不幸,至于具体细节委实不再记得清了。她在潜意识中一直只拿自己当个受害者。可当亲眼看到画面后,她震惊了。她瞬间被带回到那个惨烈的现场。她无法原谅画面中的自己,打心底嫌弃自己这身皮囊。于是她想要离了它只带走灵魂,可它却如鬼魅般紧随不舍。任她怎么捶打,它都牢牢地附在她身上,死死栓住她的灵魂。一想到曾经引以为豪的躯壳被玷污过,身体每一处都留下了魔鬼烙下的印记,洗不掉,擦不净,她便无法呼吸。最后,她决意要毁了它,烧死它,与灵魂同归于尽。却终究学不了自己父母。无论是秦伟还是匡雅兰,他们的离去更像是一种了无羁绊的追随。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会有犹豫。现在,她不正是那个最无羁绊的人类吗?此后一年中,她灵魂对肉体的憎恶与日俱增。她不去照镜子,因为镜子里那个熟悉的人会提醒她:这副皮囊,连呼吸都不配!沉重的火车呼啸着一路南驶。夜的温柔与宽厚密密裹住疲惫的大地,如母亲的胸膛抚慰着世间的灵魂。车厢内的鼾声比白天嘈杂的说话声更让人松懈舒缓。月色透过车窗斑驳地洒在乘客的脸上,一张张沉睡中的脸庞显现出每个人最本真最原始的婴儿状态。突然她觉得如果还是一个躺在摇篮中的婴儿该多好,或者就在母亲温暖黑暗温暖的宫里更好。离丽城越来越远了,念寻抚着颈上的项链,慢慢地卸下戒备不再慌张。凌晨时分她的站洛水站到了。车厢里亮起了灯,广播在提醒乘客做好下车准备,陆续有乘客起身整理行李。念寻握着拉杆箱的把柄,看着乘客们缓缓从自己身边经过,她僵坐在位置上没有动。列车进站停靠,上车的乘客们三三两两进到车厢,找位置,放行李。念寻挪了挪脚,还是没有站起来。不一会儿列车又开始晃动起来,骚动的车厢也渐渐恢复了平静。念寻一直没有动,任由火车带着自己坐过站,越离越远。中途竟然没有乘客坐她的座位。她闭上眼,不想再去计较前方是何方。反正她的人生已经错得太离谱,不在乎再错一次。她渐渐沉睡过去,心里默念着这趟火车最好就这么永远轻轻摇着她,永远不停不要到站,那她就可以不用去管未知的远方了。天永远不亮,梦永远不醒……第三天傍晚,列车到了终点站。念寻随着人流缓缓下了火车。几天几夜坐在同一个地方,一站起来她才发现坐着远比走动安全多了。她将头发披散下来遮住脸,低头看着行李箱滑轮滚过地面。一个个背影从她身边匆匆擦过,边走边打电话:“我到了,刚刚下车。”
“我们在这边出站口,看到了吗?”
“妈,我打车过去,一会儿到家吃晚饭。”
人流中的乘客无一例外都步履匆匆归心似箭。灵魂有归处,舟车劳顿带来的疲惫倦容顿时一扫而光,甚至生出藏不住的雀跃来。念寻推着拉杆箱慢吞吞跟在后面,心里盘算着该先去哪里,走着走着她进了车站洗手间。里面晃亮的灯光和镜子令她一跳,忙别过头去不看镜子里那个慌张的自己。洗完手后她从包里掏出身份证看了一会儿,上面那个熟悉的人对着自己没心没肺地笑着。她轻轻将它丢进了纸篓。出站后念寻回头望了望车站上空的大字——龙州站。街上路灯闪亮,一座新的海滨城市扑面而来。车站口一群男人围着陆续出站的乘客追喊道:“去哪儿?来来来摩托车带你过去。”
几个举牌的女人七嘴八舌上来抢问:“住旅馆吗老板?空调房,有热水,有彩电。走,我带你过去。”
说完便去提乘客手中的行李。有几个避开了,也有几个乖乖跟着走了,还有几个则坐上摩托车离开了。不远处几个男人看到念寻马上凑上前来:“美女要去哪?摩托车给你带过去。”
念寻停下蓝色旅行箱,看了看路边。这时边上一排出租车里探出几个脑袋对着她喊:“唉!小姑娘,你要去哪里?”念寻没有作声。她不知道要去哪里,先找个地住下吧。天已经很黑了,出站的人也走得差不多了。念寻看了看那几个拉客住宿的女人。她们皮肤黝黑穿着花哨,声音洪亮眼放精光,目标方向统一对准出站口。她推着箱子朝她们走了过去。这时旁边一个骑摩托车的胖子问她:“唉,你去哪里啊?我带你过去,十块钱。”
他身上紧绷的衣服把他胸部的肌肉勒得一块一块直往外鼓。念寻没有搭理他,转头问一个女人:“那个……”“小妹妹住旅馆吗?”女人见念寻问她,马上转过身来,扬了扬手中的照片给她看,“很近很干净的。来,跟我走。”
“多少钱啊?”
念寻问她。“一百块一夜,单人间。有空调有热水有彩电,走。”
说着女人就来接念寻的箱子。“能不能便宜一点?”念寻问。她想起曾经匡雅兰每每与人砍价时自己就极不耐烦。她始终觉得砍价是俗陋的举止,没必要在小钱上斤斤计较。“一百块钱你还嫌贵啊?现在宾馆都要两三百一夜啦,一百块钱还嫌贵!”女人突着眼珠撇撇嘴,又拉住另一位走过的乘客:“老板,住旅馆吗?就在这儿附近。”
她笑嘻嘻道。念寻被她一顿抢白倒真像是自己理亏了,又像是被看穿了什么似的,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决定。她身上现金不多了。“你是要住旅馆啊?”刚才那个胖子又说话了,“住旅馆的话可以去环城北路,那里都是旅馆,五六十的,七八十的,都有。还有三十元一夜的呢。离这不远,我载你去不?”差这么多?念寻抬头看了看胖子。只见他个头高大,三十多岁的年纪。脸上的肉挤走了眼睛该有的位置,身上的肉则把那件无辜的T恤撑得爆满,随时都可能把衣服炸裂。下巴上的胡子随着说话一抖一抖的。“去不?”胖子又问,边把嘴里的烟头吐在地上。念寻还是没有搭理他。“走吧,我送你去。”
胖子伸过手来提念寻的箱子,一只长满黑密汗毛的手臂横在她眼前,念寻一惊。“不去!”她忙把箱子往回拉。这个人不安全。这时那边出租车里有个声音向她喊道:“喂!美女!去哪?”
念寻皱了皱眉。打车总归要安全些吧。她转身推箱过去,问那人道:“去环城北路多少钱?”“打表呀!差不多……五十来块钱吧。”
太贵了,念寻立马打了退堂鼓。她咬着唇,站在那儿没动。只见又一个男子跨上摩托车被送走了。没有了乘客,车站显得冷冷清清。拉客的男人暂时没活,便开始蹲在地上打起了扑克。念寻偷偷扫了一眼那帮摩托车载客的男人,推着箱子走到一个矮个子身边。那人长着小眼睛扁平脸,体型偏瘦,面相看着更稳妥些。他没看见念寻,正朝另一个出站的乘客喊道:“大兄弟去哪儿?要车吗?”
眉眼声音都挺友好。大兄弟迟疑了一会儿,点点头。矮个子便麻利地将他的行李稳稳扎实在后座上,跨上他的摩托车,载着大兄弟乘客,突突突冒着烟消失在了夜幕中。晚了一步,本来可以坐他的车。这下念寻又没了主意。“你要去哪里我载你去呀,你去哪儿?”胖子没拉到客人,又走过来对念寻说。念寻飞快瞟了他一眼,咬了咬唇说:“我要住旅馆。”
“你去哪里住旅馆啊?环城北路吗?”念寻又咬了咬下唇,点点头。“上车吧。”
胖子说。见念寻没有反应,胖子又说:“八块,去不?”
说完胖子又来拿念寻的箱子。这次念寻没有拒绝,低头跟着胖子来到他的摩托车边。胖子卖力扎箱子的时候,念寻闻到了他身上的汗臭。胖子把箱子摆好坐稳,往后一看,发现念寻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急得他直喊:“快上来呀!”
念寻硬着头皮走过去,双腿并拢侧坐在他身后。“这样不行,坐正啊,腿分开跨那边去啊!”胖子命令道。念寻只好把腿分开两边重新坐正。还没等她坐稳,“突”的一声,摩托车就启动了。念寻猛地往后一仰,差点就翻了下去。她两只手死死揪住摩托车后座边上的拉手,不敢去抱他的腰,也不敢去抓他的衣服。只听得耳旁的风呼呼大作,两边的高楼飞快地闪过。念寻在胖子身后摇摇晃晃感觉随时就要摔下来,他身上的汗味烟味就在她鼻尖下,可也只能咬牙等着快点结束这场冒险的兜风。可是摩托车突突突突突突就是一直不到终点。他们好像到了郊外,周围几乎没有了建筑物,更是一个行人都见不到,连路灯也惨淡起来。四周极其安静,只有摩托车突突突怪异的声音打破了沉寂。不知道是世界消失了还是在沉睡。他们仿佛闯进了一个陌生时空,这个时空里只有一个凶巴巴的男人,载着一个慌张的女孩,突突突突行驶在无边的夜色中。念寻开始后怕起来,脑子里全是血腥恐怖的画面。以前匡雅兰对她安全教育的话语在那一刻都跳了出来。她后悔上了一个陌生男人的黑车,想要跳车的冲动越来越强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