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是一张无边无际的网，悄悄来自天边的角落，一点点漫过青郁的远山，落在无人走动的山间小路、树叶的罅隙，在窗台前雕刻一场华美的梦。最后，洒几点星光于黑色帷幕，一闪一闪的，便将一切拥入它宽阔的怀抱。突然打来的电话如躁动不安的蜻蜓的翅，在泛着暗哑蓝光的书桌上震颤。“喂，我是林小雨，请问您哪位？”
“我知道你是林小雨。”
“韩芬？你这是哪里的座机电话？”
“周凯办公室的，你不知道？”
“那么……”林小雨问：“这么晚你跑他办公室做什么？他还没下班？”
“他和同事在盘点仓库库存，很忙。”
韩芬嘻嘻哈哈的逗趣：“不过是职工之家缺少舞伴而已，你这么紧张干嘛？”
“哦，那他现在方便接电话吗？”
“恐怕不行。”
“哦。”
林小雨觉得疑惑。公司单身汉很多，职工之家怎会缺少舞伴？此外，韩芬又为什么不叫周凯来接电话呢？可韩芬是她朋友，无端猜测朋友的用心似乎是不道德的，尽管她内心如潮涌动，仍笑道：“那你们玩得开心点……”“亏你笑得出来，跟你说，今年公司招了批新人，其中有个性情挺奔放的小丫头对周凯可是垂涎三尺呢。”
韩芬的话语里似乎透着酸溜溜的情绪，“周凯模样确实蛮吸引眼球的，对人又诚实，你真得快些回来，跑了我可不负责。”
“周凯不是那种人。”
“还真是心比金坚呢，那好吧，算我什么都没说。”
电话挂断，遥远的星夜依旧沉寂，林小雨白皙的面孔有一丝红晕掠过，眼里闪耀着不可捉摸的光。在和周凯相遇相识相知的爱情故事里，一直平平淡淡，没想到仅仅一个转身的距离，隔夜的彼端却起了波澜。闹哄哄的县城街头，充斥着店铺招揽顾客时播放扩音喇叭的噪音，各式摩托车如过江之鲫，呼啸而来又飞驰而去。吴明站在街边打电话，时而点头哈腰，时而捧腹大笑，对马路边堆积如山的材料置之不理，任凭林小雨和倪司机及五金店老板忙忙碌碌，也没过来帮手的意思。吴明对林小雨无疑越来越器重，老孙头送来的材料报表总让她先过目，然后让她去材料仓库对照，使她对所有零部件在心里有大致印象，哪些是易损件哪些是耐用件都有相对详细的了解，之后又让她接触具体的材料采购事宜，打算将她培养成样样精通的得力助手。林小雨纳闷：“明哥，这么高兴是跟谁打电话？”
“是陈成，这小子在三亚那边利用同学关系搞了几个不大不小的基桩项目，总金额有几百万，公司领导打算培养他，并提拔他为副科级干部，估计年前就会确定。”
吴明对林小雨说完，又转过头去，笑容堆了满脸，继续打哈哈：“我在跟林小雨说话，她在我们项目部，对，还评为先进个人了，你要跟她通话？好，好……”“美女，现在越来越漂亮了吧？”
林小雨刚接过吴明手机，耳畔就传来陈成的声音：“有空到我这来玩，风景圣地，我给你当导游。”
“哪里变漂亮了？倒是你现在春风得意，飞黄腾达后可别忘了我们。”
“哪里哪里，不过是领导抬举而已，都是领导们栽培的功劳，哈哈，再说还只是机关内部消息，吴书记刚告诉我，我还以为他在开玩笑。”
陈成的嗓门变粗了，且说话老成世故得如换了一个人，林小雨简直不敢将他和印象中打牌输钱的毛头小子联系起来。“吴书记这么说，肯定八九不离十，先恭喜你。”
“呵呵，同喜同喜，不过这事没正式公布前，你得给我保密。”
“当然。”
林小雨说：“预祝你官运亨通，财源广结。”
通话结束，林小雨回头见吴明仍乐呵呵的不能抑制，在街边走来走去，不觉奇怪：“明哥你怎么了？”
“你不懂。”
“你这一个月没回去，怎么得到的内部消息？”
“嘘！”
吴明凑到林小雨跟前小声说：“王总刚打电话告诉我的。”
林小雨明白了，这是王南秋在替吴明汇聚人气，难怪他喝了蜜糖似的。“小雨，你也不要泄气，王总在电话里也提到了你，认为你的表现确实值得称道，但我们是营利性单位，你只能暂时让位于陈成，倒不是我不帮你。”
吴明认真的说：“好好干，明年应该有机会，到时我举荐你。”
“谢谢明哥。”
林小雨心里乐开了花，双手捂住鼻息，几乎要落泪。“不要这样，其实就是个虚名，不用过于执着，不过也不能不追求，是吧？”
吴明说完，忽看着林小雨一阵，摇头，“不行，到明年你还是提不了副科。”
“为什么？”
林小雨尖叫起来，吴明这不是拿她当猴耍嘛。“因为你的思想不行，太落后。”
“我的思想落后？”
对此评判，林小雨是绝对不甘心承认的，连珠炮般反驳：“我一不打牌，二不骂人，三不迟到早退，工作也算积极，一直尽心尽力的……”“没用，那只是表面现象。”
“那要怎么才算思想不落后？”
“这是你的个人问题，自己考虑，我已经提醒了你，如果还意识不到那只能说明你思想不行，落后！”
秋收早已结束，道路两侧的农田光秃秃一片。最近日头猛烈，加上初冬天气干燥，很多农人燃稻草做肥料，一个接一个浓烟滚滚的草垛子排列在道路两侧如连绵不绝的烽火。“老倪，开慢点。”
吴明吩咐。“好咧。”
老倪感叹：“这些烟足够熏上百吨腊肉了。”
“我们现在就是腊肉。”
吴明正说着，一回头看见林小雨缩在后排座位上，眼睛茫然的看着车窗外，便道：“小雨，还想不通？”
林小雨白了他一眼，头一偏，继续看窗外。吴明什么都好，就是喜欢卖关子，而且看着林小雨绞尽脑汁的模样他会觉得很开心，并时时用言语挤兑，好像在智力竞赛中打败了对手一般洋洋自得。若是林小雨反应太机敏，他反而觉得索然无味了。不过林小雨确实想不通他凭什么说她思想不行，工作一直任劳任怨踏踏实实的，难道还不够？倪司机好奇的问：“书记，我还从没见过林秘书这么犯难，你给她出了什么难题？”
“嗨，哪是什么难题，就连我上小学的儿子都知道天天向上，她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吴明不以为然，且充分发挥逗人取乐的本事，“你瞧，又对我抛媚眼了，面试那天她喜欢这样，到今天还是这样。”
林小雨看着吴明的脑袋随着汽车起伏晃呀晃的，觉得牙齿缝里开始痒痒了，忽有笑容拂过面梢，说道：“书记，我能不能写入党申请书啊？”
“当然可以。”
吴明的脑壳不晃悠了，表情严肃，回头说道：“这才是思想与行动一致的表现，不过我要警告你，一旦写了申请就要对自己负责，尤其在大是大非面前必须保持一条道德底线。”
“哦。”
林小雨战战兢兢。“好好表现，也不要对我的话产生畏惧，你应该知道怎么把握。”
汽车转入山区小道，路边不远处一突起的小山包传来隆隆的机械声，这引起了林小雨的注意，忙将车窗摇下，探头看去。“怎么了？”
吴明问。“车停一下，我去看看，希望有表现的机会。”
山包上，有一台挖掘机在工作，另有两台小型推土机在艰难运行，冒起的黑烟如雾。两个头戴安全帽衣着相对整洁的男士站在一边指挥，百十米开外站着一些围观群众。这种小规模的施工运作在林小雨看来未免显得冷清，但她来这里不是嘲笑人的，而是心有所图。经过一番打听，她了解到一位黄姓老板在此新建矿泉水厂。在旁人指点下，她穿过黄土覆盖的路面，进入一条长满杂草的小道，远远看见不远处的树下停着一台猎豹越野车。林小雨深呼一口气，调整心神，径直走到车边，伸出手指弯在车窗轻轻敲了两下。车窗缓缓打开一条缝，露出一双迷惑的眼睛。“黄老板您好。”
林小雨笑容可掬。车内的人开始上上下下打量林小雨，只见她穿着一双黑色宽筒皮靴，牛仔裤，一身毛呢料的中长秋装，乌发披肩，单肩挎包，尤其面部轮廓清秀漂亮，大眼红唇的，不由惊诧这是哪里钻出来的精致人物，莫非桃花运自动找上门？“你好，我们以前见过？”
黄老板兴致勃勃从车内钻出。“没有，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听说您要办矿泉水厂，所以过来看看有没有我们公司能帮忙的地方。”
林小雨娓娓道来，“我是工程公司的，在贵地做一个金矿开挖项目。”
“哦，我知道，对不起，哈哈，我还以为……”黄老板拍着脑门笑了，“没想到你们这样的大公司也对这样的小本经营有兴趣。”
“怎么会？生意无大小，总是要人做的，您说是不是？”
“对对，这话我喜欢。”
“黄老板，我刚从那边过来，发现工地平整速度不快，那两台推土机有些老龄化了。”
林小雨边说边递烟，又从挎包中拿出公司一级资质复印件，继续说道：“这是我们单位的资质，也是对我的一个证明，您不妨看一下。”
黄老板拿过资质认真看了起来，看完又递给林小雨，这才说道：“是啊，早先不知道你们肯做，算了，已经这样了。”
“那么您的矿泉水机井建设和所有配套设施及安装都发包出去了吗？”
“还没有，目前正在联系。”
“呵呵，不知道您信不信得过我们公司？”
“当然，有话尽管直说。”
“我们单位有一个专门从事供水设施建设的分公司，业务遍及全省甚至省外，您也知道，我们是国有企业，在人员素质、施工质量与行业信誉上都比一般个体企业更具优势，就算出了问题，您也有地方可找，不像一般小本经营的个人，一旦有事就找不到人或不断推诿，所以，您余下的项目能不能让给我们做？”
“可以考虑，但是在价格上你必须给优惠。”
“您有详细的建设计划吗？我是说设计蓝图。”
“没有，哈哈，不怕你笑话，我还真舍不得出那个钱。”
“不如我们帮你按照设备及材料的价格高低做成套供水设施的三分预算，您自己选择。”
林小雨舌如莲花，“您放心，所有设备材料的价格都比市面价格低，给您批发价，而且您也可以拿着清单去做市场调查，看我骗没骗您。”
“那最好不过，哎呀，早知道你们肯做，我就早点跟你们联系了。”
黄老板高兴万分，“你有名片吗？给我一张。”
“呵呵，有的，黄老板，您也给我一张。”
两人互换名片后，黄老板拿着名片看了一遍，抬头说道：“林小姐，你今天解决了我的大问题，计划书还请赶快做，我好掂量着办。”
“放心，这关系到您的百年大计，不敢怠慢，最迟后天就给您送来。”
“那最好不过。”
黄老板说：“不如，我们一起去县里吃个饭？”
“不麻烦您了，外面还两位同事在等我，后天吧，后天我请您吃饭。”
“那行，那我不挽留，你后天一定要过来！”
“会的。”
林小雨朝外走得几步又想到什么，回头说道：“对了，恕我冒昧的问一句，这片地层是矿泉水吗？”
“是，老早就有地质队的在这附近勘探过，说这里方圆十里富含矿泉水。”
“硅酸盐含量高吗？”
“这个……”黄老板面露尴尬，“我还真不懂。”
“没关系，只要黄老板您给我们做这项目，我们帮你做水质化验。”
“好，一切都有劳你费心。”
林小雨对黄老板做了个拜拜的手势，笑着离开了。她知道，一般个体老板对国有企业还是很相信的，这已经是老百姓心中根深蒂固的思想，唯一阻碍在当中的是价格问题，只要在这方面调节好，完全可以接下这个矿泉水工程。在业务接洽中，因女性天生具有的亲和力与温柔外表，甲方通常不会设置很高的壁垒，只要能突破自身胆怯不敢言的瓶颈，是比男性业务员更具优势的。直到离山包有些远了，林小雨才拿出手机拨通了周凯电话。“你马上做三分预算，给我发传真……”随后的一星期内，林小雨将全部精力放在矿泉水工程的合同签署上。为此，她特意跟吴明说明情况，得到了对方的坚决支持，并派老倪作为她的专属司机，条件是林小雨必须将合同谈成，否则是在给他丢脸。黄老板选择了价格中等的计划书，并逐一对计划书中的设备材料和林小雨展开价格磋商。价格谈判的过程既是争取利润空间的过程更是一场心理角斗的过程。林小雨在跟黄老板的这一段接触中知晓，对方并不是一个特别懂行的人，存在谋取更高利润的可能性。在谈判中，她对大众都熟知的管道、电线电缆等价格做出了让步，但对大众并不很熟悉甚至陌生的机井建设、潜水泵价格以及消毒设备的价格上充分发挥要价狠的特点，在做出适当让步后，便一口咬定价格不放松了，且不厌其烦的对要定价格做出各种解释。哪怕黄老板做出威胁性的取消谈判作为筹码，也没让林小雨产生动摇。某些人在价格谈判上存在误区，以为按照甲方的意图做出很大让步就会令甲方感到满意，其实不然，让步太多不但压缩了自身的利润空间，同时也令甲方产生了一个最终价格是多少、有没有上当受骗的疑虑。经过整整一上午的唇枪舌战，终于将几样大件的最终价格敲定下来。然后，林小雨很有耐心的陪着黄老板反反复复在工地上转来转去，对具体的施工细节做出商讨。这个过程极其繁琐，涉及设备布局等多方面。直至第二天下午，林小雨才跟黄老板敲定了正式的合同，工程总价为人民币八十九万，工程队伍进场即预付总额的百分之三十，包含机井建设、设备购置及安装，管道安装三大板块。“黄老板，因为我们单位的公章是不能拿出公司的，我只能下午赶回去盖章，明天才能给你送来。”
林小雨笑着对黄老板说。“可以，你要尽快，我这边工地马上就要开始土建，要是有了自己的水井，就省了去老百姓的池塘里抽水。”
黄老板看着眼前一脸灿烂的林小雨，忽然感慨：“林小姐，我很想知道你现在究竟多大年纪，究竟是我眼拙呢还是……”“怎么了？”
“跟你谈价，你可是寸步不让啊，厉害，虽然此前我曾碰到不少过要价厉害的女老板，但都是蠢要价，没有回旋余地，多说得几句还有不耐烦的，但你不但要价厉害，还说得有理有据，这似乎不像你这么年轻的人能做到的。”
“我没做生意的经验，要说谈价厉害还是您黄老板，都没什么利润了，我仅仅赚点工钱而已。”
林小雨思量黄老板还在对价格谈判中没取得上风而心有不甘，口锋一转，故作神秘，“跟您说一句实话行不行？”
“请说。”
“跟您做这个业务，我还有一层考虑，因为我们工地人多，厨房烧开水来不及，要是有您黄老板的矿泉水供应那会方便很多。”
一语点醒梦中人，黄老板哈哈大笑，心中顿时释然，连连笑道：“还真是互利互惠的事情，行，到时我去你们工地推销矿泉水，你可得给我做引荐。”
在针锋相对的谈判结束后，如若乙方还能让甲方付出巨额资金后再尝到点甜头，那是上上之选。林小雨随机应变的一句话，就起到了这样的作用。“放心，只要您去，保准能谈成。”
林小雨说完，跟黄老板握手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