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与您说这些事情,并非要真人除魔卫道,将他逐出师门。”
无空方丈将身前的碎瓷片轻扫下桌子,并未因方才玄阳真人的过激反应而受惊,从容淡定道:“那孩子……” 玄阳真人不断摇头,又轻轻点头,但眉间却未有一丝松动。 他静默起身,从角落拿来簸箕,细心将碎裂的茶杯一片不落全扫进去。 自袍袖里伸出一张绢布,水渍浸透,很快回归了干燥。 “那孩子,如果老衲没有猜错的话,他现今怕是正在独闯东荒,意图拯救那些苦难的女子了。”
无空方丈目视着在房间内踱步来回的玄阳真人,面色难得激动起来:“凌施主若是因为了空拜托的缘故而丧生,大相寺也是难辞其咎。”
“他去了东荒?”
玄阳真人情绪不明,心头那一丝压抑着的愤怒连他自己都不知是为何了, 是埋怨枯木长老将他带上绝天峰?不是。 还是因为逸飞与一个魔族之子相交过甚?更不是。 脑海里无数信息旋转升腾,浮浮沉沉。 犹记得绝天峰宁浩天解开苏轻雪的束缚之后,事情便是在高层传开了来,也是从那时起,他才注意到自己门下有一个极其低调的弟子,正在做一些世人无从评价的事情,可那本应是属于上一辈的恩恩怨怨。 后来那弟子仿若人间蒸发一般,消失于小次山,自己最引以为傲的爱徒竟是疯狂去寻找此人,不顾他人议论。那时起,他才真正开始留意这个名为凌蝎、籍籍无名的弟子。 可纵使百般思索重现心头,玄阳真人神识里最后停留的画面还是当日在绝天殿,倔强的年轻人缄默的模样,以及他嘴角那抹似乎已成为习惯的自嘲。 屋内回荡着无空方丈苦苦相劝的话语,他自是句句入耳,但心境繁芜之下,早已不知该作何回应。 玄阳真人袖袍浮动,伸手打开大门。 “你说他属于魔族,有何证据?虽说方丈信誉值得信赖,但事关重大,本座也不可能仅凭你们一面之辞就下定论。”
玄阳真人思量许久,頓下脚步,沉道:“我且先认定你说得对,那他身为那魔族人的遗子,娘亲又是何人?他失踪于小次山时,竟没半点他亲人来寻找的迹象和传言?”
早意料会遭到对方的询问,无空方丈略微痛心,叹道:“当年传言剑门圣女被那魔族人掳走,回来后死活却不肯说出他的行踪,老衲猜测凌施主身世与此应当有所关联。至于玄阳真人要真凭实据,老衲却是没有。但是……” “小次山上,了空曾要我为凌施主探测过身体的异样,期间过程诡异难解,凌施主身上展露出了魔气,并且与那魔族之人似乎同源同根。”
“这般说来,若方丈推测没错的话,他是属于半魔族半人族了?”
玄阳真人呢喃着,目光悠远,不知落回了旧处的哪段时光。 “恳求主座给予一些时间,待要事解决,凌蝎定会自行离去……当然,若主座坚持要我现在离开,也无不可。”
时光回朔,低语犹在耳侧。 即便无奈,也要桀骜么?哪怕低下头颅,也坚决维持自己的底线,不肯示弱于人? 这一代的年青人啊…… 亮光闪闪,自屋外照耀进来,黑暗被驱逐得无处藏身。 “方丈,您觉得当代这些年轻人与当年的我们有何区别?如逸飞、宁浩天、轩辕皇邪,抑或是您的爱徒了相师侄,他们与当年我等之间的分别,究竟该如何说?”
无空方丈抬头一视,却见那个举世公认,能与青木掌门比肩而立的男人脸色苦涩,今生的蹉跎岁月里,记载了满满的尘世烟火都在那抹苦涩中绽放开来一般。 他深觉讶异,正要道说,不想却被抢了话头,玄阳真人背对着他,自言自语。 “我们习惯蛰伏,便似新生雏鹰,只能等待羽翼丰满之际,方敢展翅高飞。他们却是初生牛犊,立志在横冲直撞中磨砺自己的锐角。我等畏手畏脚,他们无所畏惧。我们的一切究竟是对还是错……” 玄阳真人话到一半忽又沉默,他回过神来,道:“本座想来公正,如果我那门下弟子能幸运从东荒存活归来,只要他没有做错事情,即便轩辕王出手,也休想动他一根汗毛。”
…… 得到玄阳真人如此的表态,无空方丈也不愿再久待打搅玄阳真人,只告辞一声,打算上齐天峰度过一夜,明日也好直接参加各个宗派的会面。 对于此决定,玄阳真人亦并未多做挽留,任他离去,而玄阳真人自己则朝后山禁锢着蓝逸飞的弑心洞行去。 他还未靠近,却见了两个焦急走动的身影。 玄阳真人摇摇头,绕过耸立的大石和棵棵林木粗壮的树干,悄无声息接近上去,身形比之鬼魅还轻飘了几分。 “大师兄!”
千羽脸上极是不耐,瓮声瓮气道:“这人也不知多长点记性,在师父和掌门面前居然还想耍心眼,莫不是真当自己是绝世妖孽了不成?”
“大师兄并非如你所想,我猜想大概是受不住了罢,泥菩萨还尚有几分土性呢?别瞧着他平日深沉冷静的样子,其实疯起来谁都拦不住。”
易寒苦笑着,摸了摸法阵屏障。 “你们居然能跑到这里来?长老们呢?”
一道声音淡淡响起,却似平地惊雷,炸得两人差些跳脚。 千羽和易寒缓缓回过头,顿时来了个大变脸,均讪讪笑了起来,看着有点谄媚。 “师父,您怎么来了?”
千羽陪笑道:“好几日不曾见大师兄,一时竟有些想念,情切之下便跑到这里来了,莫怪莫怪。”
玄阳真人冷哼着,微偏过头:“不必在我面前装,你二人是什么心思我还不了解?赶快回去!守山灵兽便在附近,要是出了什么意外,你们失掉性命事小,后果你们可担当得起?”
若在平时,两人定然免不了一顿臭骂,但今日他心情复杂,不愿与这两个小崽子多做计较。 没了法子,易寒只得拽着千羽,步步正退出后山。 “慢着。”
“师父还有何吩咐?”
易寒停下,疑惑道。 玄阳真人面无表情,望望弑心洞,才道:“你们与我说说你们凌师弟的事情,所知道的,都要一字不漏交代与我。”
“凌师弟?”
千羽已转过身来,遥遥望着师父头顶旷远的苍穹,一时竟是失语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