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之后，水面归于平静，清点了人数船只，幸存船员三百三十二人，可驱动船只只有三艘，道衍命令把伤员归置一处，准备驾驶三艘船全速驶离，这时，那巨龟又动了。它吃饱了肚子，驮着山峰向深海潜行而去，那山便缓慢沉入水中，纵使道衍的三艘船加足了动力，巨大的水压还是把所有的船只都吸到了一起，在巨龟潜水的位置飘荡打旋，不受控制。所有人都握住了身边能握住的物体，尽量控制着身体的摇晃，船只间的磕碰产生的巨大颠簸和水流让船体产生的急速旋转使经验丰富的船员都受不了这份考验，有严重者哇哇大吐晕起船来。待那驮峰只露着一个峰顶时，所有人都看清了那山峰顶上房子的样子，青石作基，红木作楹，优美的窗棂，晶莹的窗纸，那风格说不出是寺是观，能在此处落成的，也绝不是凡宅。下潜了一会，那山便又拔地而起，直耸入青云，水面上漂浮着的船只、碎木，无一幸免，全部搁浅于驼峰的各个山头上，颤了两颤，一艘载满伤员的船便从一处陡峭处滚落而下，重重摔进海里，整只船摔的粉碎，大部分人未来得及哀呼便沉入水底，少数苟活者抱着木板残喘，山上的人望着水上的人却无能为力，血腥气引起了掠食性鱼群的注意，山上的人只能闭了眼睛，痛心听着，水面上嘈杂了一小会，便彻底安静了。那山上升到了一定高度便停下来，好似千百年来一直岿然不动般矗立在海中。下了船，集结了所有人，向着山顶的房子走去，房门前，一众人站住了，由三得敲的门，开门的也是个孩子，和三得一般的年纪，他盈盈笑着，问三得：“来了？”

三得很奇怪，问那孩子：“你怎么知道我们要来？”

那孩子笑道：“你们搁浅在这山上，只有这一处人家，当然会来一看究竟。”

道衍上前施礼，歉意道：“我们是大明永乐皇帝的使者，特来东海求取奇经，不慎落难搁浅在这座山上，叨扰之处还请小施主海涵。”

小道士总是盈盈笑着，摆摆手：“知道，知道。你们要求取的是李淳风的《乙巳占》，那书就在这山上，师父知道你们要来，特意命我在这等你们。”

三和道：“哦？那师父现在何处，小施主可否帮我们通禀一声？”

小道士答：“师父正在午睡，不敢打扰，你们且随我进去歇息，待午后我再禀告师父。”

进得观内，也是极尽简易的摆设，道衍、三宝、三和、三得、胡不归、李文启几人脱了鞋围坐在一张小桌前，桌上一壶清茶一个小杯，大家疑惑之时，小道士拿起茶壶把茶杯倒满，把茶杯首先端给了道衍，众人面面相觑，眼见小道士从同一个位置分别端起了六杯茶水，直到最后递给李文启时，那桌上的茶杯才总算不见了。小道士招手：“各位请用茶。”

道衍把茶杯送到嘴边，却都没有直接喝，而是小心翼翼观察起手里的茶杯来，始终却看不出端倪，心说在这等山上，这等古刹之内，这等小事也就不足为奇了，便没有发问，小口品起茶来，其他人也是迟疑了一下，不过还是把茶喝了。小道士脸上的笑容减了，声音却也和气：“这经书本来是可以给你们的，可是你们却杀害了钝鳌的孩子，它现在很生气，所以它是不会帮助你们拿到经书的。”

李文启问：“敢问钝鳌是？”

小道士指了指脚下：“就是那个驮着咱们的家伙。那个被你们捞起来的大乌龟就是它的孩子，你们不但杀害了它，还吃了它的肉，让它一千多年的修为尽毁，这件事钝鳌是一定要报复的。”

三宝放下茶杯，挺直了腰身，问：“你刚才说那经书就在这山上，既然如此，那巨龟又如何能帮到我们？”

小道士答：“既在这山上，又不在这山上，总之只有钝鳌能帮你们拿到那本书。”

三和问：“我们要如何赎罪，才能一解它心中的怨气？”

小道士像是在说一件漫不经心的事：“以二百人血肉为牺牲，祭祀死去的灵魂。”

几个人皆是心头一惊，道衍缓缓问道：“除此之外，可有其他办法？”

小道士摇摇头：“只有这一个办法。二百条性命，换一本经书，你若是不肯，我马上送你们回去，经书就永远不要再贪图了。如何取舍只在你自己。”

三宝默道：“跟随我出海的几万人，如今只剩这二百老兄弟，却要我手刃他们，无论如何我是下不去手的。”

小道士再次摇头：“门外有一百九十九人，还须再一人。”

几人皆是对小道士怒目而视，许久，小道士脸上并无涟漪，几人萎靡地收回眼神，看着桌上的茶杯愣愣地出神。道衍站起来，缓缓踱了两步，慢声道：“老僧余年不多，若能稍减钝鳌几分怨气，死得其所，愿作牺牲。”

三徒弟跪爬在道衍脚下，声泪俱下：“师父，你还不能死，大明还得倚仗师父匡扶，弟子们愿意代死。”

争执了一阵，三得站起来，梅花剑铿锵出鞘：“徒儿年纪尚幼，于所谋无丝毫助益，唯有一条性命愿报师父养育之恩，就让我去吧。”

几个人愣愣看着，胡不归摁着桌子几欲站起来，三得走到门前，伸手拉开门，门外一干人横躺竖卧在台阶上，路边大石头旁，才在鬼门关走完一遭，紧绷的神经终于得到放松，大家都支撑不住了。看见三得师傅执剑出来，船老大吐掉嘴里叼着的茅草，慌忙站了起来，其他几个也站了起来，满眼疑惑地看着三得。谁能想到，刚才同生共死的兄弟，此时执剑出来却是来杀他们的，三得边走边回头说道：“半柱香后，我即自戕于门外，各位以后当尽心效力，促成心愿之事，我也将含笑九泉了。”

小道士喊他：“且慢！”

三得回头，双目垂泪。小道士点点头：“诸位悔过之心我已体会，作为惩罚，今天我只杀你一人即可。”

三得释然一笑，双目噙泪，道：“是么。”

小道士看着三得，下巴一甩，三得倒栽着被吸回房间，房门也顺势关上。小道士的眼神变得凌厉了起来，他眉头紧锁，努力的样子像极了大便干燥，三得就恃空而起，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在空中，小道士的表情越是狰狞，三得便越是痛苦，他手脚拼命挥舞着，脸色涨的血红，一双眼睛浸满了血色，惊恐无力的看着众人，嘴里说不出一句话。长命锁从怀里掉落出来，落在地上啪地摔作两半，里面露出了咒纸裹着的玉佩。三得看着地上的长命锁，窒息的大脑已经出现幻觉，无边无际的油菜花，有鸟有蜜蜂还有蝴蝶，一个小女孩在前边跑着，小男孩在后边追着，他们咯咯地笑着……三得伸手去够，喉咙里呼噜呼噜喘着气，仿佛在说：“宁儿，宁儿。”

天色逐渐暗了下去，直到一片漆黑，再次睁眼时三得只感觉浑身酸痛，在他的面前是一双脚，顺着脚往上看去是一条腿，再往上不出意料的是身子和脑袋。那人的穿着打扮如此熟悉，想起来时他挣扎着坐起来往后蹬了两步，那站在面前的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三得看着另外一个自己，此时他已经面目黑紫，双眼充血，不一会便软塌塌倒了下去。他不知道的是，在他昏迷的时候，另一个自己曾反复质疑过：“我才是那个与你们一起生活了好几年的三得，为什么要替另一个凭空出现的自己去死？”

这玉佩能复制人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连人的灵魂都一便复制，两个一模一样的人站在一起，没有谁是谁的复制品。有这份愿意赎罪的心就够了，小道士缓缓收了法力，朝地上跺了三脚，好像在和朋友聊天一般说：“你的仇我帮你报了，这样总可以了吧？”

钝鳌继续向前游动了，向着被指引的方向缓缓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