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地,空间变换。一张旧木床上坐倚着一个老人,憔悴的面庞看得出已经忍受苦痛多时。床边站着一个年轻妇人,抹着眼泪,轻声道:“幺女儿乖,叫外爷。”
女孩儿望着老人:“外爷。”
老人声泪俱下:“还是我们闹儿寡醒事低(很懂事),好好儿多(读)书,以后当个有用的人。”
等老人家握住了女孩儿的小手,偷偷塞了一个东西,然后催促年轻妇女带走了女孩儿。走到角落,女孩儿摊开手心,赫然是一张褐色的两个人头像,被揉成了小块。年轻妇人哭道:“幺女儿,嘞是五块钱,你外爷给你的,你拿到起,揣到兜兜里面。”
一个年轻男人忽然走了过来:“四妹,莫哭了。嘞个你拿到,当我给外甥女儿的一点儿心意,也不多,五块钱,莫嫌少了,你幺哥就嘞个点点儿本事,没得多滴。”
妇人哭得更加伤心,责备道:“幺哥你也过滴不好,给撒子!她一个滴滴大地细娃儿(一点点大的小孩),要钱来爪子(方言,干什么)?”
男人直接把钱塞到女孩儿手里:“幺女儿,嘞是幺舅舅给你的,当今年的压岁钱。”
妇人一下子开始哭骂起来:“老汉儿(爸)就偏心他们那几个儿哎,一分钱都没有给他留,可怜地连医院都起(去)不了!”
男人拍了拍妇人的肩膀:“四妹,嘞没法,人各有命!”
妇人抹了抹眼泪:“哥哥,闹儿寒暑假就待(在)你们那儿住,麻烦吴娃子和燕子看到她,我一会儿就要去县里头坐车了。”
男人挥了挥手:“那就是弄哎(方言,这样),再见咯!”
妇人牵着女孩儿离开,恋恋不舍地回望,随而给女孩儿交代:“幺女儿,嘞是你幺舅舅哦,你记到,他们也穷滴很,待(在)外地打工哦,都舍得给你五块钱喏,你长大了也要对他们黑(很)好哦!”
女孩儿望了一眼:“我晓得,幺舅舅是吴娃子哥哥的老汉儿(爸),哥哥姐姐对我都好。”
她慢慢撑展了两张纸币,正面两个是异族人装束的头像,背面是长江巫峡。她将钱币叠整齐,装在了妇人兜里:“妈,十块钱太多了,我怕丢了,你揣(装)起嘛~”妇人有片刻犹豫,看了看女孩儿,就掏出来细细地装在最里边的衣兜里面。她摸着女孩儿的头,暗暗地擦眼泪:“幺女儿,以后屋头有钱了,妈给买好吃滴好喝滴。”
女孩儿眨眨眼,认真地看着妇人:“妈,我不想要那些吃滴喝滴,我想以后能天天看到你都(就)可以劳(了)。”
妇人的眼神晦暗,双手抖了抖,抹掉眼泪强颜欢笑,声音带着些沙哑:“丫头,再等几年,你老汉儿工作稳定了,妈妈挣到钱了,就带你一块儿住屋头。好不好?”
女孩儿没有回答,扭过头看向远方,努力把眼中的泪水憋了回去,然后冲母亲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没事的妈,我会努力读书,以后好好赚钱孝顺你!”
妇人捂着嘴抹着泪,又笑眯眯地说:“要得,我滴幺女儿最乖咯!”
后来,妇人去市里坐火车离开,女孩笑着冲母亲挥手:“妈,记得给我写信喏,我也给你写!各自(自己)注意身体,我等你回来!”
女孩儿望着远去的中巴,独自站了很久才沿着公路回去,一边走路一边擦眼泪,小模样好不伤心。女孩儿上学的时候,住在祖父祖母家,日子过得很清苦也很孤独。放假的时候,她住在外婆那里,跟幺舅舅的子女生活在一起,很快乐,无忧无虑。表哥表姐教她唱歌,名字叫《读书郎》,也是为了让她在学校好好念书。表哥还推着她坐滑冰车玩,不会像别的表姐表哥总欺负她,大半夜关门不让进去睡觉,哭得嗓子哑了也没人会搭理。被欺负的日子让她习惯了黑夜,并且爱上了黑夜,她渐渐地害怕阳光,尤其是刺目的光亮,黑夜里她可以看着星空或者月亮,自得其乐或睡在草垛子上。一年后,母亲回来了,匆匆看了她一眼就再次离开了。那天母亲给了她十块钱,还给她买了一对女娃娃都喜欢的假卷发做的头花,头花上还粘着一对粉红色的小娃娃,特别好看特别可爱。但是她高兴的不是这个东西多么漂亮,而是妈妈回来了,她见到了妈妈。虽然短暂,见了面也是问问学习如何?但是这个头花是妈妈第一次给她送礼物。对,只是简单的很廉价的小玩意儿,对她而言就是一个礼物,这是等待一整年的念想与回馈。她很开心、很开心,每天自己梳妆好就会把头花拿出来别在长辫子上,然后欢欢喜喜地去上学堂。可是,堂姐后来抢走了她的礼物,说她还小戴着也不好看。她很伤心,一个人躲在别处悄悄地哭泣。那以后,她再也不喜欢粉红色了,连粉色、玫红色、桃红色都再也不喜欢了,她开始喜欢别的女孩儿都不喜欢的那些颜色——比如蓝色、黑色、灰色……也只有这样,才不会被堂姐抢走。七岁,她识字很多了,还会背古诗了,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来了母亲的书信。那时候起,她就觉得妈妈的字迹是这个世界上最漂亮的字,尽管妈妈念书并不多!她也兴冲冲地给妈妈回信,爷爷念着“妈妈要多挣钱”,她写了这句话,但是话后边自己加了两句话——妈妈,一定要好好照顾身体,好好照顾自己。妈妈,我想你了……这是她认真学习来的词语——照顾,这两个字笔画很多,她练习了好久好久,才能把它们写的好看一点。虽然她的字并不娟秀,甚至极为稚嫩,可是很整齐,一排排的很干净,没有一个错别字,更没有一个污点。七岁,因为一件事生了病,然后有一天妈妈回来了带走了她,她舍不得外婆了,就去看了外婆和幺姨。八岁,她被母亲接到了西北,没有玩伴的童年,也没有大黄牛,没有白花花的蚕,没有哼哼叫的小猪,于是书成了她的伙伴。邻居大哥哥喜欢跟她玩……梅君鹤看到这里,他的心被刺痛着,小夜灯……画面陡然扭转,他再次听到风夜灯的声音——“痛……”那一瞬间,梅君鹤想杀人。八岁,她才八岁……不,是七岁……他的小夜灯,后来经过一年折磨和威胁,变得骨瘦如柴,也变得沉默寡言。蓦然间,他的心绪带了很浓的戾气,整个梦境都有些扭曲和混乱。他努力控制住情绪,平静下来。终于,小夜灯长大了些,十三岁的如花年纪,交了几个朋友,跟最要好的一个女孩经常给一种玩偶娃娃做衣服,她们那个玩偶,叫做“洋娃娃”。小夜灯手因为长年累月长冻疮,变得又胖又粗,还有不少口子鲜血淋漓,被男女同学嫌弃。但她的手很巧,思维也很特别,各种材料的衣服都可以做出来,但是钟爱的是古装,撕了一种叫做“塑料”的东西,给洋娃娃做了几套古装。他以为,他的小夜灯会变得好起来,然而没有。小夜灯的性格变成了两个极端,一个是活泼开朗的“人来疯”;一个是沉默不语的发呆神仙。他以为,未来一切都会好的,可是没有。小夜灯十五岁认识了一个很坚强的大男孩,那个男孩双目失明依然笑对人生,残疾且患了重病依然热爱生命。那是除了书籍,唯一支撑她度过孤单的少年时代的精神支柱。成人后的小夜灯,保持着欢乐幽默的本性,却在遇到或者看到相似的人与事之后,又会陷入回忆无法逃脱。梅君鹤看着不远处仰望星空的女子,那样美好沉静,那样孤单落寞,他忍不住想要靠近她,温暖她,拥抱她。“小夜灯,我来了……”他终于走的近了,伸出手握住她的手,“小夜灯,别怕,我来带你离开黑暗,好不好?”
风夜灯像是听到了温柔的呼唤,总算回了一句:“你是谁?”
梅君鹤被问到了,傻傻道:“我是梅君鹤,小野鹤啊!你不记得了?”
风夜灯一脸茫然:“你怎么穿着古装?你是古代人?”
梅君鹤心疼道:“你不是说你是穿越到我的世界,遇到了我,还给我取了昵称!”
风夜灯咀嚼着这个名字,反复回想着,猛地抬起头:“小野鹤?!”
梅君鹤将她猛地揽入怀中:“小夜灯……”风夜灯很懵逼:“我不是晕倒了么?我不是在做梦吗?怎么你也跟着我做梦?”
梅君鹤笑道:“我念你了,所以你快醒来,醒来就会发现,我在你身边呢!”
风夜灯嘟起嘴:“开玩笑,你不是去给秦枫准备婚礼了?”
梅君鹤抽了抽唇角:“又是贺江东那家伙告诉你的吧?楼主是快成亲了,定在三月初七,我去那么早做什么?!”
风夜灯懵逼道:“那你干嘛去了?”
梅君鹤笑了:“怎的,想我了?”
风夜灯别过脸,不屑道:“你又不喜欢我,我才不会自作多情!”
她说的如此有理,梅君鹤竟无言以对。他尴尬地笑了笑:“你不准备醒来么?”
风夜灯自顾自走开,独自进了一片迷雾。~~~~~~~~~~~~~~~~~~~~~梅君鹤专注地望着她,终于松了手,为她擦拭冷汗,动作轻柔声音低迷:“小夜灯,我要如何承认喜欢你?喜欢你到不敢承认的地步。”
他笑得无助:“我除了一颗真心,什么都给不了你。”
风夜灯刷地睁开双眼,凝视着他,趁着发黄的灯盏,只问了一句:“有一颗真心,难道不够么?”
梅君鹤愣了愣,诧异地望着她:“够么?”
风夜灯的笑容烂若桃花:“不够么?”
梅君鹤怔住,一时不知做何反应——这世间纵有百媚千红,他却是初次心悦一人。他只知该对她好,只知该护着她,却不知究竟该如何表达,更不知怎样做才算对。风夜灯微微一笑,恍若倾城,起身钻到他怀里,枕着他那结实的胸 膛,扬起小脸:“君鹤,我要的不多,一颗心足矣!”
梅君鹤第一次听到她正经地唤自己的名字,心中没由来地一颤,奇怪的感觉,有欣喜也有无措。他将怀里的人儿紧紧搂着,声音带着颤抖和兴奋:“可是,我会为了火蛊而有别的女人,否则你跟着我,无异于守活寡。且,若有意外,我甚至不能陪你终老……”风夜灯滑落两行清泪,双眸亮晶晶的:“我有心理准备,等你找到那个女子,我就会离开的。而且,君鹤,每个人都会有过去,人也总是要习惯生离死别。可是,如果不趁着你还在身边,好好地珍惜这段时间。那么等你走了,什么都没留下,我不是更伤心、更后悔么?其实君鹤,我不怕放不下,只怕求不得……”梅君鹤陷入了长久的深思与沉默,始终没有将话接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