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秋来,秋来冬往。风夜灯觉得时间就这么过了,除了添一个女儿,别无所获。她每日都会对剑法勤加练习,功法是从梅君鹤的那套《天山落雪》中悟出来的。如今的这套剑法是她自创的,题名《一剪寒梅》,其中之意,人人皆知,却不忍提及。那一别到如今已然一年,忘不掉的还是忘不掉。江湖中不断传出各种消息,都是毒圣如何厉害,抑或传闻毒圣欲归隐江湖,与挚爱做一对神仙眷侣。风夜灯终于明白,那一次的别离,注定再无交集——他们最终还是:尘归尘,土归土,云泥两不误……十月初二,这个日子像极了一个咒语,让她生,让她死。她记得这一天,是那个人生母的祭日,亦是她被抛弃的日子……转眼已至深冬,天气愈加寒冷彻骨。“姑娘,这都已经冬月,数九寒天的,你真的要去不咸山么?”
谷雨一边拾掇行囊,一边试探性问:“梅公子当初不是说寒冰草并不能解毒?”
风夜灯笑得没所谓:“我了解他,大肆宣传不是他的作风,江湖上能传得这么厉害,定是他的火蛊未解,才会如此嚣张跋扈地行事,恐怕只是为了掩盖他的身体已到了强弩之末。我似乎有些明白了,兴许,他不是抛弃我,只是秦枫没能及时带来母蛊,或者说,母蛊出了意外。”
白露拧着眉道:“姑娘,我知道你总是在给自己找一些不忘记他、不恨他的理由。”
惊蛰却是真的憋不住了:“这是你的臆想!姑娘,我们接受现实好么?”
风夜灯的手微微地颤抖,有些拿不住手里的那个玉镯,声音稍显凝滞:“罢了,不论是与不是,我都是要去不咸山走一遭的。”
霜降跟在一旁收拾:“姐姐们放心,霜降这次定会护好姑娘。”
她的声音已经没了最初的悦耳,变成了沙哑低沉的音色,不辨男女,听起来相当吓人。白露微笑着拍了拍她的手:“傻丫头,你保护好自己便是。这次我陪姑娘去,你不知道该怎么移栽,弄坏了就不好了。”
~~~~~~~~~~~~~~~~~~~~~二十几天后,二人经长途跋涉,疲惫不堪。白露靠着岳桦歇脚,吐出的白气被风吹散,气喘吁吁道:“姑娘,到桦林了。”
风夜灯高挽的长发已然凌乱,身裹厚披风,脚着鹿皮长靴:“你还是需要多爬爬山,多锻炼身体!”
白露翻个大白眼:“除了练武和习医,真心是不喜欢爬山啊!”
风夜灯却很干脆利落,虽然深一脚浅一脚,但是速度绝对不慢,很轻松便将白露落后。她很体谅白露,走上一段便停下来等。二人好容易登上白云峰,风夜灯蓦然拦下白露,遥遥地望去,两抹红色犹如盛开在天地之间的凤凰花。一道戏谑之声由远及近:“哎,我说你们能不能收敛收敛……”回应那句打趣的是慵懒如猫的嗓音,低迷温柔:“我二人亲 近,碍你甚事?”
贺江东又开始出馊主意,脑回路奇清的样子:“你若是还对那件事气不过,不如睡回来啊?反正如今你的身子好了,亦不必在乎,她究竟会否因你而死。”
妩媚的女子也是个奇葩,娇笑道:“仙羽~~震阳说的不错呢~”梅君鹤将南包裹起来,埋头闷声道:“她已是谢文墨的人,我何必自降身份睡一只破、鞋?”
贺江东背过身,望着远方的雪景,看不出什么表情:“听说,她给谢文墨生了一个女儿。”
梅君鹤抬起头,有一瞬间的失神,眼眸半眯,唇角邪笑:“是么?还真是一夜夫妻百日恩呐~”贺江东先打断了二人的你 侬 我 侬:“那个,我先去处理贺兰雪的事情,那个小混账可让大家受了不少罪!”
梅君鹤总算正经了些:“贺兰雪善幻术,你当心。”
贺江东挥挥手,兀自远去:“你记得有所 节 制,当心伤身!”
……、、、、、、、、、、、、、、、、、、风夜灯蓦地转身离开,绕过卿 卿 我 我的二人,她们在下风口,步子挪动得异常艰难。那些话,字字诛心,戳得她好疼,好疼……到了避风处,白露一下子坐在地上喘气,抬头间,无意观到那株蓝如深海寒冰的野草正迎风招展。她指着那株蓝草惊呼:“姑娘,寒冰草!”
风夜灯望着冷艳的野草出神,想了片刻便动身往那块峭岩上爬过去:“我去将周边的石块和泥土挖开,等下你歇好了来采摘。”
白露看着那抹单薄的身影在风中前行,心里有些难受,那些话她亦听到了,不止因为内力修为的提高,还因为它们顺风而来,想听不见都不行。风夜灯挖好了四周,白露亦爬上来,小心翼翼地剜出来,然后放在准备好的匣子里。“姑娘,我们走吧?”
白露怕她对梅君鹤还有所留恋,直截了当道,“如此,寒冰草易成活。”
风夜灯没有一点眷恋,仿若还是原来模样,一切都未发生:“嗯,把它尽快栽到燕山东猴顶,免得白费一场功夫!”
于是……白露沉默了一路,不敢再提梅君鹤。风夜灯同样沉默了一路,不敢再说心痛。又是二十多天,风夜灯与白露夜里才到枫林晚。次日清晨便登上燕山东猴顶,她想将寒冰草种下来,万一他来了,或许有用。万一,万一他来了……白露找到一处阴冷避日的地方,快速挖坑,将寒冰草小心翼翼地种下去,栽好后忍不住磕头祈祷着:“拜托,一定要活下来,好歹给姑娘一个念想!”
风夜灯偏着头笑了笑:“真是个傻丫头!”
白露不解释,看到风夜灯的笑容凝固,环顾四周并无异常,只问:“姑娘,你这是在想什么?竟如此出神?”
见对方不曾回话,便再仔细地瞧了瞧,赫然望见不远处的山上有刺目的红色,正相互依偎的二人,当真是好不亲 热。白露真是气不打一处来:“阴魂不散!”
风夜灯从怀里摸出一条白色幡旗,将它系在了那颗破开巨石的松柏上面,像极了黄山的迎客松。这条风马,是她在梅城梅院时,专程让梅君鹤陪自己去雪域之都惹萨时,那位高僧赠与她,佑她平安的。那天,梅君鹤虔诚地跪在大佛宫的宫殿里诵经,她听不太懂,便去转了摇经筒。风夜灯冲着雪域的方向微微一笑,又望向扶余国的不咸山。忽然地,她再次回想起仓央嘉措,还有那首《那一世》,仰天长叹,只念道:“那一天,我闭目在经殿香雾中,蓦然听见你颂经中的真言;那一月,我摇动所有的转经筒,不为超度,只为触摸你的指尖;那一年,我磕长头匍匐在山路,不为觐见,只为贴着你的温暖;那一世,我转山转水转佛塔啊,不为修来世,只为途中与你相见;那一瞬,我飞升成仙,不为长生,只为佑你喜乐平安。”
她的背影孤傲而落寞,让人觉得钻心地疼。碧绿与白色相衬,如仙似画,她站得笔直,笑容被泪水碎成了梨花:“这一刻,我扬起风马,不为祈福,只为引你踏上归途。”
白露要哭死了,这个诗一样的女子,偏生看上了一个负心汉!她心里堵的慌:“姑娘,我们走吧!”
风夜灯看着那株摇曳的寒冰草:“我想喝酒了,可以吧?”
白露好容易松口:“好好好,随你开心!”
风夜灯终于起身了,最后望一眼那个山头,不再作任何留恋地离开。枫林晚,枫树下支着一张小几。谷雨蛾眉紧锁:“白露,姑娘今日究竟是怎么了?又开始买醉了?明日便是上元节了,看来今年的十五是没法过了!”
谢文墨蹙眉:“莫非梅仙羽……真的与哪个女人在一起了?”
谷雨愕然,立刻问道:“是么?”
白露好容易点头回应着:“我们在不咸山见到了他跟南长老!后来,又在东猴顶看到了他俩恩 爱。”
谷雨怔怔地自言自语:“梅公子从不屑于装模作样,想来是真的移情别恋了。”
谢文墨的眸子里却突然一亮,难以置信地望着树下的女子,眼里闪过些许复杂的神色,自嘲自讽,又漠然一笑:“梅仙羽果然情深意重,我辈不及!”
他转身离开枫林晚,蓦然回首,再看一眼喝得昏昏沉沉的风夜灯,无奈地摇头:“孽 障难堪破!”
谁也不曾看见,他的眸子多了一丝凄然,更是多了一层薄霜。那是一种极深沉的痛楚,唯心死情亡之人方能参透。他站在自己的枫林残院,抚摸着如火如荼的枫叶,不由叹息:“梅仙羽,这一世我不曾服过任何人,却不得不服你!”
枫林晚的一群人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风夜灯却还在喝着,从晌午喝到了黄昏,又从黄昏喝到子夜。四个丫鬟急得团团转,连立春的话都没用。凌晨时候,风夜灯提着几坛子陈年酒,挑着一根无骨灯上山,怎么都醉不了,才最痛苦,她只能去山顶吹吹风了。夜灯中,蓝色的寒冰草微微晃动,这避风处有些潮湿,寒冰草舒展着锯齿在风中舞蹈。她坐在冰冷的石块上,靠在那个孤零零的小山洞里,一坛酒喝完了,再接着下一坛。终于,脑子已经混乱不堪,眼睛也变得迷离恍惚。她望着那棵蓝色野草,大笑着,吟着一首记不起来是谁写的词:“虚幻大千两茫茫,一邂逅,终难忘。漏长更深,清夜似水凉。只为无心窥玉照,恕在下,太狂!小憩梅园品幽香,枫似火,秋叶黄。凡尘去尽,十里沐春光。”
她,就那样笑着、念着,哭着、喝着:“路遇主人留一笑,不相识,何妨?”
未曾料想,掌中已经划了一道口子,可是那个已经醉得不省人事的人儿并不知道。“夜灯,醒醒!夜灯……”熟稔到心窝子里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不停地聒噪,似乎乐此不疲,“夜灯,快醒醒!别睡……”风夜灯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冗长的梦,怎么都醒不过来,梦里是那个日思夜想的人。她看到一片梅园,冬雪初落未霁,梅花含苞待放,梅树下立着一个人。映入眼帘的,景美,人美,唯一痛苦不堪的是她的身体,冷到了极致,裹紧了厚重的斗篷,却怎样都暖不热自己。“君鹤……我好冷……好冷……”她不住地发抖,整个身体都被一层薄霜笼罩,“君鹤,你在哪里?”
突然间,一只灼热的手覆上来,她能感觉锋利的刀子在她腕上划了几个口子,鲜血缓慢地流出来,继而是有人喝水的声音。拼尽全力睁开沉重的双眼,借着眼睑的缝隙看到,那个人、在喝她的血!他,真的这般厌恶她,甚至到了挫骨扬灰、食-肉-寝-皮的地步了么?心底有什么,轰然灰飞……声音依然熟悉,却已经没有了记忆里的温柔和深情,只有坚决与霸道:“把它喝下去,快点!”
浓郁的腥 味 儿让她只觉得恶心:“不……”那人没有丝毫怜香惜玉之意,掰开她的嘴,强行灌了进去:“喝不下去,也得给我喝!”
带着铁锈味的液体,被某人态度 强 硬 地灌入咽喉。继而,耳边传来解开衣衫那种窸窸窣窣声,身上便多了重量……不知过了多久,隐约听到鸡鸣,却又那么的不真实。而后,她再次嗅到的是与上次相同的一股铁锈味儿,当液 体再次被迫灌进喉咙,又是一次次的疯狂掠夺。这种事不知道重复了多少次,她只觉得自己已经变成一颗野草,任凭摧 残。风夜灯浑浑噩噩地睡了许久许久,等到彻底清醒过来时,一切,恍若梦魇。她吃力地抬起左臂,腕上缠绕着一节绷布,透出三道血迹,浓重的药粉和血腥味弥漫在空中,揭开厚重的棉被,浑身的青紫 赫然在目,罪魁祸首却不知去向。风夜灯将小柜上的衣衫一件件套上,再裹上斗篷,乏力地撑着身体走下来,刚挨着地便摔倒,双腿稍稍挪动便痛不可遏,令她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她再次站起来,无力地推开了门,空气中飘散了最后一丝暧 昧的气息,唯独一身的印记,证明这不仅仅是噩梦。耀眼的光芒撒在大地,晨光在一样东西上反射出夺目的光彩,捡起来才发现,原来是她的宵练。他,竟然对她嫌恶至极——连她送出去的东西,都原封不动地还了回来!风夜灯跌坐在地上,嗓音干哑:“你就这么怨我?这般,痛恨我?”
她不由得喃喃自语:“君鹤,你明知我最怕强 迫,竟还……原本,我笃定你不会考虑他们的提议。看来,到底是我将自己看得太重要了,是我自作多情了。”
她扶着荒院的枯树站起来,自嘲地笑了,漫无目的地走着、问着:“君鹤,在你心里,我究竟……算什么?”
迈出院门,风吹干了她的眼泪,吹乱了她的长发,吹皱了她的衣裙。她没所谓地笑着,望着荒草遍地的山顶,笑得没心没肺:“你真是心狠,践 踏着我所有的尊严,辚轹着我所有的情感,然后挥挥手,一去不回头。现在我终于明白了,原来在你心里,我是这么贱!”
此时此刻,似乎身体上的疼痛已不复存在,而心里的疼痛,似乎也渐渐麻木。猛烈的狂风顷刻大作,疾风将整团整团的乌云席卷而来,天色骤变后开始飞雪,大片大片的白色在空中肆虐纵横。汹涌而来的风雪迷了双眼,她真的像一块破布,被山顶袭来的巨大暴风吹倒,整个人从山上的小路滚了下去。风夜灯觉得,不如就这么死了,一了百了!身体在山路上不停地往下滚,除了最初被磕碰到的疼痛,再也感觉不到任何痛楚,她再次昏迷不醒……睁开眼睛,看到了阔别重逢的母亲。她张开双臂抱住母亲:“妈……我想你!”
母亲心疼地摸着她的脸:“你又瘦了。”
她钻到母亲怀里大哭不止:“妈,我梦到一个伤心的梦,想回家又回不了!呜呜……”母亲抱着她温柔地哄着:“莽(傻)子,不哭了,就是组(做)个梦嘛!”
……